“你总是这么乐观。”嬴政按了按太阳穴,“这次情况比入蜀那次危险,我又不能派人跟着你,稍有不慎会——”
“王上说点好的吧。”江宁竖起手指,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不如祝我马到成功吧。”
嬴政端详她很久,才说道:“你变了很多。”
“人总要成长的嘛。”
敲定人选后,接下来的事情办起来也就快了。翌日江宁便奉诏代嬴政安抚东郡平民。为了不引人怀疑她此行的真正目的,江宁没有快马加鞭赶去东郡,一路上走走停停硬是在启程小半个月后才到东郡。
她来了之后也没让人去打听消息,而是专心处理农畜医三司的事情。因为江宁很清楚,东郡的水很深,否则蒙家爷孙不至于发密函请求再派人暗中调查。
江宁现在要做的一颗沉入水中的石子,她才能看清局势,与泥沙接触她才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在路过一处农舍时,江宁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真是像梦一样啊。半个月前咱们还差点被里正杀了,现在都在商量今年的菽粟长得怎么样。”一个农人坐在家门口,跟邻居唠嗑。
“谁说不是。”年轻人双手搭在锄头上,感叹,“大家全心全意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要杀了我们。还有那个县丞见势不妙卷着钱财跑了!”
“哎?女子你怎么来了?”坐在地上的农人眼尖,瞧见了路过的江宁,站了起来,十分热情地打招呼。这几日江宁带着侍从教本地平民种地养家禽,还帮人治病,在众人心里的地位直线上升。
“在找能做医坊的地方。”江宁笑了笑,又像十分自然地搭话,“你们刚才说的里正和县丞是怎么回事?”
“嗐,别提了。就是两个小人,为了点钱财就要杀了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邻里。”见有人愿意听他们诉苦,农人把一肚子的委屈全都说了出来。
江宁面露惊讶:“朝廷命官竟做出这等事情,当真是可恶!”
“好在张平仗义救了我们。”农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就是他表叔。当时可勇猛了,那么远的距离,他表叔一箭正中里正的后心。”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哪有那么厉害,宋叔你夸大了。”
“我可一点都没夸大,实话实说而已。你小子还害羞了,一点也不像张平。”农人调侃了几句,又道,“对了,女子刚才是说要找地方当什么医坊吗?”
江宁颔首:“嗯。治病是大事,所以想挑一处宽敞干净,附近道路容易走的地方做医坊。”
张武眼珠子一转:“里正的老宅怎么样?那地方大,在里中的位置是极好的,大家去看病也方便。”
江宁脸上浮现出了笑意,声音明快道:“好啊。”
里正的宅子在里中算得上是顶好的了。宽敞的院落,能容纳十几人的屋宅,前后院规制一下,也能容纳不少人。
江宁走在屋子里,看看里面的陈设。简单的软塌,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她随手掀起被褥。一片瓷器碎片滚落在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捡起沾着血的瓷片心道,即便她不清楚魏国的阶级规定,也知道像瓷器这种在此时的稀罕物,不是一个里正能拥有之物。
她宁摩挲着下颌心道,而且落在地上的碎片虽然略带瑕疵,但也是算得上精品,为六国中上流阶级推崇。
秦国的烧瓷技术处于顶峰,精品无数,秦国的中上流阶层自然看不上这些略带瑕疵的瓷器,自然也能大方地赏给别人。
结合张武所说的里正为财杀人,则可以完全确定秦国确实有拎不清的糊涂蛋。
江宁收起瓷片打算看看还有什么,结果被突如起来的响声吓了一跳。被子撞在坏掉的栏杆上发出撕拉一声。
阳光落在挂在栏杆上的布条上,让布条变得透亮。江宁却是心头一紧。
“女子怎么了?”张武紧张道。
江宁攥紧被子,在整理过情绪后,转过头用着尴尬的语气道:“我一不小心把被子划破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没事,反正没用了。”张武安慰道。
江宁笑了笑,反客为主:“找我有什么事?”
“啊,我是想问女子这里怎么样?可以做医坊吗?”
江宁将被子丢回软榻上,不动声色地取走了挂在栏杆上的布条,笑了笑:“可以。我一会儿便同县令说此事。”
夜里,江宁唤来了当年被许青收留的滇国少女阿珠。阿珠机灵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有要事托付:“阿娅你说,我能办的,一定拼了命去做。”
江宁将装有瓷片布条还有一纸书信的信封交给了阿珠,郑重嘱咐:“明日你去郡守府调取物资,会在兴隆遇到同去调取物资的蒙恬。你要悄悄地把信封交给他。记住一定不要让任何人察觉。”
阿珠知道事情重大,目光坚定道:“阿娅放心,我一定送到!”
江宁握住阿珠的手:“辛苦你了。”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一会儿把卜姊叫来吧,我有事嘱咐。”
第50章 (一更)
夏末的清晨很是清爽, 露水从枝叶滚落,撞击在纤细的草茎,使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马匹的响鼻声惊醒了沉睡的街道。吆喝声渐渐响起, 车轮声和马蹄声交错其中, 让街道变得鲜活起来。
清脆的铃铛声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格外的突兀,只见一个少女从门口处跳出, 腰间的银铃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发出悦耳的声响。
“当点心, 小心摔了。”江宁见状跨过门槛,细眉一展,眸中划过一丝无奈。
阿珠笑嘻嘻道:“阿娅放心, 小小门槛还绊不倒我。”
“你呀。”江宁亲昵地捏了捏阿珠的脸蛋。
“哎呀,阿娅不要再掐了, 我的脸都肿了。”阿珠边揉着脸边嘟着嘴嚷嚷着。
江宁细眉上扬, 伸出手敲了敲阿珠的额头:“你还嫌弃上我了。”
阿珠吐了吐舌头撒娇卖萌。
江宁微微一笑心道, 真该让阿珠跟成蟜认识认识, 这两个都是撒娇卖萌的一把好手。
“两位的感情真好啊。”
这声音横插进嬉闹声中, 让欢快戛然而止。江宁敛去笑意,瞧了过去只见本地县令信步而来。农人们见状也散了,各自去忙着手里的事情了。感受到热闹的气氛荡然无存后,阿珠撇撇嘴小声嘀咕:“真是扫兴。”
江宁道谁说不是呢。要说东郡之中哪位县令给江宁的印象最深刻, 非这位陈县令莫属。频频大献殷勤, 偏偏因为人情世故她还不能推脱, 真是让人不甚烦忧。
她提醒了阿珠慎言后, 又上前一步行礼:“陈县令。”
“女子正是折煞下官了。下官怎敢让你行礼。女子快快请起。”陈县令连忙扶起江宁, 谄媚的语调惹得江宁浑身不自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宁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拉开了自己与陈县令的距离。然而脸上的笑容却不减退,眼中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县令事务繁多,怎么到我这了?可是有何吩咐?”
陈县令:“岂敢劳烦女子。下官是听闻阿珠女子即将启程去往濮阳城调取物资,便趁着有空闲的时间前来送行。还希望两位不要觉得下官唐突。”
阿珠虽然讨厌陈县令的虚伪,但还是客套地答谢对方送行之情。
三人寒暄了一会儿,陈县令忽然问起了医坊的事情:“不知女子的人手可够,若不够下官可以增派人手。”
江宁眸中划过一丝情绪,但转瞬即逝。转过头后脸上依旧是一片笑意:“县令放心,忙起来后一定会去找你帮忙的。到时候可别嫌我烦啊。”
陈县令笑着说:“哪里哪里,能帮上女子是下官的荣幸。”
“对了,我听说这个魏恶是个里正,想必认识很多人吧。他的那些亲朋好友没有阻挠过县令办案?”江宁随口一问。
陈县令捋了捋胡子:“怎么可能?这人六亲不认还有谁能给他求情。要我说他也就是死得早,要不然肯定要五马分尸。”
江宁附和了一声,随后问道:“说起来大人可是叫陈喜?”
“正事,女子为何问起这个?”
江宁颇为不好意思:“说来有愧,我不善记人。前些日子听到县尉叫了县令的名讳,隐约觉得耳熟,便想来找县令确认一下。免得以后闹笑话。”
“原来如此。下官——”
“女子!你快来!”远处传来的喊声打断了陈县令接下来的话。
江宁应了一声,颇为为难地看着陈县令。陈县令自然善解人意,让江宁去忙他也会府衙办公了。在确定陈县令彻底离开后,江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一双眸子浮现出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阿珠冲着刚才喊话的农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干得好,而后压低声音对江宁说:“阿娅,看来我们没猜错。”
江宁自然知道阿珠话中意思。若说之前她还在怀疑布条上的陈喜是同名同姓,但当县令终于沉不住气过来试探的那一刻,她便肯定,对方一定参与进了鼓动流亡事件中了。
那天江宁不小心划破了里正的被子,发现了里正被子从外面看是粗布,里面却有一层绸缎。她本以为这是对方藏财的手段,但当她无意间瞥见挂在栏杆上的绸条时,却发现白绸上有暗纹。在阳光下的照射下,那暗纹竟然是陈喜两个字。
江宁移动着被子,让阳光落进被子里,只见被子里的白绸上写满了名字。她几乎在一瞬间便明白,里正担心自己会被灭口,所以留下了这份名单以备不时之需。但里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人一箭穿心。
要不是她无意撕破了被子,这份名单恐怕一辈子都不能见天日。当时她还在想自己真是欧皇附体,蒙骜蒙恬找了大半个月都找不到线索。结果自己随便这么一翻,东西全到手了。
但她也知道东郡鱼龙混杂,若是将整床被子都拿走定会引人注意。故而她先将带着县令姓名的绸条拿走,借着调配物资的由头让阿珠出县,再以“巧遇”作为掩盖,偷偷地将证物交给蒙恬。
此举一来是为了不惊动眼线巧妙地完成信息传递;二来万一有什么变故,也还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
“他们开始起疑了,你这一路要小心行事。”江宁拍了拍阿珠的手。
“应该是我对你说要小心。”阿珠撇撇嘴。
江宁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放心吧。我有应对之策,你顾好自己便可。”
“好吧好吧。老师都说你聪明,我这个小笨蛋就不掺和你的事情了。”阿珠耸肩,接着将腰间的银铃送给江宁:“这是乜乜送我铃铛,她跟我说戴上铃铛的人能够逢凶化吉,送给你了。”
江宁知道这是阿珠的家人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摇头说自己不能要。
阿珠眼珠子一转,换了个方式说:“那我借给你。等我回来了你再还给我。”
见对方如此执着,江宁也不好拂了对方的美意,于是接过了铃铛笑道:“那我暂时保管,等你回来就还给你。”
“那一言为定了!”
阿珠闻言顿时喜笑颜开,整个人初春的迎春花一样明艳动人。让日夜疲惫的灵魂得到短暂的放松,江宁挥舞手臂目送阿珠离开。
信送出去了,她只要拖延时间等蒙恬神兵天降就好了。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冒险遭遇意外,她的小命可就要交代在这了。
不过,江宁眼珠子一转心道,还是想办法把名单偷出来吧。万一那群家伙狗急跳墙烧房子,她岂不是还要继续费力调查?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了,还是把这种可能摁死在萌芽中吧。
但是——要怎么偷龙转凤呢?
第二天一早,江宁一边监工一边思考,走着走着,布帛撕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眼看去只见医师正在给病人包扎伤口。她眉头上扬心道,有办法了。
临近哺食,江宁放下剪刀活动着酸痛的脖子:“辛苦诸位了。我看今天的布料也是裁不完,我哪里也放不下,真头疼啊。”
“女子要是不嫌弃,我们帮你收着,等着裁好了我们再给你送去。”一位妇人热情地说道。
江宁双手合十,一张小嘴像是抹了蜜一样哄得妇人们开怀大笑。看着满载而归的妇人们,她松了口气,好了东西算是运出去了。这些我可以在蒙恬来之前彻底躺平了。
心情顺畅,江宁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传舍走。可惜她体质实在奇怪,往往以为自己可以当咸鱼的时候,事情偏偏就来了。
啪的一声响起,一片碎瓷飞到了江宁脚前。白净的瓷片上拢着橘红色的光,莹润光泽使得瓷片上的瑕疵成了神来之笔。若是放到平时她一定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然而现在她却没那个心思了。
酸枣县明明不算富裕,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瓷器?若说里正屋子里的瓷片是旁人赏给他的,那这片瓷片又是怎么回事?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乌鸦的嘶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江宁抬头看去,便瞧见一个鸟巢。乌鸦从鸟巢里探出头,十分不甘心地盯着她脚边的瓷片。
哦,原来是从乌鸦窝里掉出来的。江宁观察了一下,这只乌鸦的窝里有不少瓷片。她不禁疑惑,乌鸦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瓷片装饰巢穴的?
一人一鸟就这么相视而对,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乌鸦终于熬不住了,在冲着江宁忿忿地叫了一声后飞走了。江宁猜这家伙应该去找瓷片了,毕竟对于它来说,求偶布置巢穴是它目前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