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想了想回道:“王弟身份尊贵,又为秦国获得数座城池,当以封爵委以重任。”
“你说得对,是该对成蟜委以重任。你觉得由他做宗正丞如何?”嬴政看向李斯。
宗正丞协助宗正管理皇家外戚事务,秩千石,是个高官。但江宁有点迷糊了,不是获封长安君吗?难道我记错了……
然而她的疑惑在临近哺食的时候解开了。
只见赵姬气势汹汹地杀到了章台宫,还没等嬴政请安便劈头盖脸地数落起嬴政的不是。
江宁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触怒了赵姬,但还是给服侍的仆从们使眼色,让他们退出去,免得目睹到有损帝王威严的一面。
“逆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赵姬胸口起伏,仿佛嬴政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嬴政不明所以:“目前何出此言?”
“你还敢装糊涂?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给韩姬那个贱妇的儿子封官!”
江宁明白了,赵姬是因为成蟜获封宗正丞这件事勃然大怒。可是——只是随口一说,赵姬是怎么知道的?
“母亲,王弟破坏三晋联合,又获得韩国数座城池,为秦国立下功劳,按例当封。”嬴政试图跟赵姬解释,“况且王弟这些年安分守己,若非秦国有事他——”
“住口!”赵姬盛怒至极指着嬴政的鼻子,怒斥,“安分守己又怎么样?韩姬那个贱妇呢?你难道忘记了当年那个毒妇是羞辱我们母子的吗!”
“母亲,韩姬已经关在冷宫幽闭,她不会再作乱了。”嬴政再次试图跟赵姬沟通,“孩儿——”
“愚蠢!有夏太后那个老太婆压着,她自然不会生出别的心思。要是老太婆死了呢?老太婆死了的话,那个毒妇难道不会蠢蠢欲动?”
赵姬显然被成蟜获封的事情气疯了,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公然诅咒夏太后,她是疯了吗?江宁不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人都支出了,若是赵姬的这番话传到外面,秦王室的脸都要丢尽了。
“母亲慎言!太后乃先王生母,寡人的祖母,母亲的婆母,母亲之言有违孝道。”嬴政被赵姬的话惊到了急忙阻止。
赵姬不理解嬴政的良苦用心:“好啊,翅膀硬了。竟敢跟我叫板了!你忘了是谁将你含辛茹苦养大成人。如今只是受了旁人的几句好言好语,便忘了他们对你痛下杀手,也把母亲的养育之恩忘了!”
江宁暗叫不好,坏了,赵姬的这话戳在嬴政的痛点上了。堂堂秦王被吕不韦和太后处处压制,毫无建树。如今只是说了一个提议便要被母亲穷追猛打,他这个秦王还有何尊严?
“寡人没有!寡人一刻也没有忘记母亲的生育之苦,养育之恩。”嬴政盯着赵姬的眼睛,声音越发冰冷,“但寡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王,寡人有权封赏对国家有功之人。”
“你,你,你——”赵姬伸出手颤抖地指着嬴政,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晕了过去。
章台宫顿时鸡飞狗跳。
“太后?太后!”嫪毐连忙扶住了赵姬,惊慌地喊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嬴政显然也被这种情况惊到了,他连忙推开嫪毐扶起赵姬,一遍遍叫着母亲。
在太医给赵姬诊治的时候,嬴政一直在门前踱步,江宁站在嬴政的身后,能清楚地感到嬴政的懊恼后悔还有害怕。母亲是最重要的人,没人能承受得了失去母亲的痛苦。
在听到室内传出太后醒来的惊呼时,嬴政马上推门而入。忽然一道黑影从江宁的眼前划过,只听啪的一声,茶水在嬴政的胸口留下深褐色的水渍。
“让他滚!我没有他这个儿子!”
赵姬的话犹如寒冬腊月刺骨的寒风,将滚烫的情感瞬间冻结。碎裂的茶盏好像预示着这对母子情走到了尽头,不可修复不可碰触。
江宁看向身边的人,嬴政垂下眼眸,任由夕阳吞没了他脸上的光,失落孤寂环绕在周身。许久的沉默后,他嘱咐身边的仆从太医好好照顾太后,自己对着室内行礼后黯然退场。
江宁跟在嬴政的身后,安静沉默,像影子一样。
“宁。”沉默许久的王终于发出了声音,他问,“让王贲去查一查那天跟在我们身后的郎官卫士都有谁。”
江宁愣住,良久她才意识到,嬴政已经学会将自己放在了秦王之后了。她行礼:“臣领旨。”
枯叶从眼前飞过,落了单的大雁哀鸣不断,萧索的风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瑟缩。
“逆子!逆子!”赵姬又一次将手中的瓷碗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甚至划伤了宫人的手背。鲜血和着褐色的药,落在夕阳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颜色。
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因为那些外人跟自己吵架,难道她这个母亲在他心中还比不上一个外人吗?
嫪毐抬了抬手让宫人们退下,坐在了她的软榻边上,揽住她的肩膀:“太后别气了,王上只是年轻气盛罢了。多教导便好了。”
赵姬冷笑:“我看他是嫌我惯得太多了。生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还不如当初不生。没了他我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
“太后莫要说气话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哪能不管啊。只不过是外面的人带坏罢了。只要除掉那些不相干的人,一切不都恢复如初了吗?”嫪毐的话好像淬了毒的蜜糖,香甜但也能夺人性命。
赵姬顿了顿,但马上推开了嫪毐,嗔怒:“你少替他说话。你若是想要巴结他,就去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太后这不是要仆的命吗?”嫪毐语气缠绵,“你和孩子都在这里,仆还怎么舍得走呢?”
赵姬靠在嫪毐的怀里,淡淡道:“我看你替他说话说得很开心,依旧不要我们母子了呢。”
“怎么会呢?仆是最牵挂太后母子的了。”嫪毐小心翼翼地用手盖住了赵姬的小腹,“太后昏倒的时候,可是把仆的心肝都吓出来了。”
“你惯会乱说,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心肝呢?”赵姬被嫪毐的话逗笑了。
“我来得不巧,打扰了二位的两情缱绻呢。”吕不韦含笑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惊得赵姬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你怎么进来的?为何没人通传?”她现在又怒又紧张。吕不韦在外面听到了多少,他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他会不会杀了她的孩子和她的爱人?
“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吗?”吕不韦迎着她戒备的目光走进了屋子,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微笑,摆出平易近人的态度,“比起杀人越货遭人恨,我更喜欢做生意。你说呢?太后。”
赵姬略放下心,凭她对吕不韦多年的了解,这人若是真想做什么,恐怕早就做了。此时吕不韦引而不发一定是有事求她,稍稍有了些底气的赵姬直奔主题:“你要做什么?”
吕不韦笑着摇摇头:“你还是跟当年一般直爽。”
“不要说废话。”赵姬懒着跟吕不韦纠缠,“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别说得那么有辱斯文,我们两个完全可以互利双惠。”感受到吕不韦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她下意识地遮住自己的腹部。
吕不韦被她的动作逗笑了,他慢悠悠地说道:“我可以让你去雍城安心养胎,不过在那之前在下要请太后念在你我是故交的情分上,帮我一个小忙。”
赵姬:“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吕不韦抬眸看向她,在夕阳下竟显露出几分温顺可人。但他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现在这种情况,你除了相信我还有其他办法吗?太后。”
是了,狐狸到底也是野兽,无论怎么外表再怎么温顺,也改不了咬人的本性。自己现在不正是被他狠狠地咬着不放吗?
赵姬攥紧床单,咬了咬牙应下了吕不韦的要求。但在看到对方早有预料的眼神,赵姬心中的怨恨更多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你的傲慢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64章
当触目及心的红色褪去后, 清冷的白色重新拥抱了宫城。树影斑驳,影竹片片,在沙沙作响中, 夜变得空荡。
一缕暖光从顺着门缝溢出, 点亮了屋前的一小段长廊。浓郁的香味在勺子的搅拌下慢慢弥散在整个小厨房内,在汤汁逐渐变成了乳白色后, 江宁向里面添加了一把青菜, 大约过了几分钟江宁将汤汁盛起, 放在食盒中保温。
随后取出一块猪油,擦亮了铁锅,将擀开的肉饼摊放在铁锅中, 滋啦啦的响声成了夜中唯一的响声。不一会儿肉糜的香味慢慢地取代了鱼汤的清香,待到两面煎出酥皮后, 用铲子盛出放在准备好的空盘里。
江宁将肉饼放在了食盒中, 又熄了火了, 确定没有安全隐患后, 提着食盒离开了小厨房。
随着厨房的灯火熄灭, 冷淡的月色又一次攻占了这片长廊。月光打湿了白色的衣袍,银色的暗纹舞动在其中。
终于在来到一间房间前,暖黄色的光才重新驱散月光,渲染这江宁白色的衣袍。
看着紧闭的房门, 江宁深吸一口气, 轻轻地敲门, 柔声道:“王上睡了吗?”
“进来吧。”嬴政的声音如同往常, 听不出情绪。
江宁推开了门, 慢慢地走进屋子。烛光点亮了室内,嬴政坐在书案前看着奏章, 表情专注。仿佛今天的事情并未影响到他一样。
“你——”嬴政看到了她手中的食盒,顿了顿,“我不饿,拿回去吧,宁。”
“那可不行。王上千金之躯,若是饿到了便是我的不是了。”江宁却将食盒放在地上,又取来食案,将鱼汤和肉饼摆放在食案上,看向嬴政邀请道,“这是我特地熬的鱼汤,喝一点吧。看看臣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嬴政看着她,烛火落在墨色的眸子中,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王上今日未用哺食,长夜漫漫,身体如何受得了呢?”江宁劝道,“为了身体着想,喝一点?”
似乎是拿她没办法,又似乎是饿了,嬴政拢了拢外套坐到了食案前。
披散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住了视线,江宁伸出手替嬴政挽起长发,引来了对方诧异的眼神。她见状莞尔一笑:“长发恼人,我帮王上挽起。”
嬴政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子,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抹倩影。细长的手指搭在瓷碗上,竟比精品还要精美。
都说灯下观人,不美也是美。更何况嬴政本就很好看。
嬴政放下瓷碗,抬眸看向她:“你看我做什么?”
“当然是看王上好看啊。”江宁托着腮,一脸坦诚,“觉得王上烨若神人,一时不禁看得入迷了。”
“……你倒是胆子大。”嬴政放下瓷碗,眉宇间阴郁缓和了几分,“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调戏一国之君。”
“不敢不敢。”江宁连忙举手投降自证清白,“借我天大的胆子,我可都不敢。只是真心赞美而已。”
嬴政瞧了她一眼不语,将肉饼推向了江宁。
江宁愣了一下。
“你不也没吃吗?我吃不下,你吃了。”嬴政解释。
被赵姬一闹,江宁也确实吃饭,被嬴政这么一提醒,她摸摸肚子好像确实有点饿了。不过,嬴政既然心情见好,她便引着他多说一点话吧。
“王上是觉得我的话多,想要拿肉饼堵住我的嘴。”
“那便不要吃吧。”
见嬴政要收回肉饼,江宁立刻按住盘子,嘿嘿一笑:“只是说笑,说笑而已。王上你也太较真了。”
嬴政松开了盘子,淡淡道:“当心祸从口出。”
“我也就跟王上这样,不是吗?”江宁拿起肉饼吃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饿的,她觉得自己做出了人间美味。
静默了许久,嬴政才说道:“今天让你受惊了。”
江宁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笑道:“没事,比起我,王上才是最受惊的那个。”
“母亲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呢?”嬴政拨弄着汤匙,喃喃自语。
果然,嬴政的平静是他蛮横地压下自己情感的结果。白日的喧嚣尚能转移注意力,可是当夜到来后,那些被压制的情感便如野草一般疯长,吞没了嬴政。也许彻夜通宵,秉烛夜读是他压抑喧闹情感的唯一办法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江宁想了想说道,“在我那里的一位先生曾说过,人与人的悲喜是不相同的。”
嬴政抬头看向她,墨玉般的眸中映着她的影子。眸中的自己眉眼温和,像所有故事中为主角指点迷津的存在。
“我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的。”江宁将话题拉偏:“所以世界上一个我。若是王上要是想找第二个我,恐怕上天入地,穷游四海八荒也是寻不到的。”
“你倒是会给自己贴金。”嬴政的眼中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江宁环着手臂,一派恣意:“我说的可是事实,王上若是不信可以找一找嘛。”
“算了,”嬴政移开视线,“有一个便让人头疼了,还是不找了。”
江宁一边收拾食盒,一边撇撇嘴:“说得我好像只会闯祸一样,王上我可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