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怕, ”江宁摸了摸脸颊, “就是还不太习惯而已, 一觉醒来就快要成婚, 感觉好奇怪,”她看向夷然自若的嬴政忍不住吐槽:“王上你还真是遇事不惊, 八风不动。”
嬴政声音平平:“只是假的而已,何必紧张。”
江宁哦了一声:“明白了。到真的时候,王上也会辗转反侧夙夜难眠,对吧?”
然后下一秒,她的嘴就被嬴政用糕点堵住了。
“寡人又不是毛头小子。”
话虽然如此,但江宁觉得嬴政在口是心非,这个年纪的人都比较好面子。她懂,她懂。
嬴政受不了她的眼神,斜视了她一眼:“尚书令的公务做完了吗?”
江宁了然,立刻出了书房,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说道:“王上其实说实话的话,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然后她就收到了嬴政的眼刀。不过眼刀的杀伤力不大,反而让江宁笑得更欢了。
抱着草稿绕过几个长廊回到尚书署后,江宁听到下属抱怨最近一个月来的雪下得频繁,而且气温寒冷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来年的春耕。
江宁记挂着这件事情,于是在把任务分了下去后,带了几个人去雍城走一圈,打算看看用不用制定应急方案。
不得不说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冷,她刚一出去便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这对受到内乱影响最严重的咸阳城和雍城的黔首来说可不是好事。而且逐客令一颁布,官员发生调动后,更是没有人去注意这些黔首了。
她一边记录情况准备汇报,一边派人去取自己的俸禄作为应急,又安排人去通知受到战乱波及的医坊早晚施粥。
正忙的时候,下属附耳道:“大人,吕氏的人来找你。”
江宁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她眉头上挑,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这个时候来找她也太奇怪了吧。
“没有回绝他吗?”江宁很清楚成蟜之死少不了吕不韦的推波助澜,她在心理上抵触对方。在听到对方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甚至觉得了结吕不韦性命的毒酒怎么这么晚?
“下官回绝了。但是对方执意要见大人。”下属一脸为难。
江宁蹙眉,什么事一定要见我?
“大人是去还是不去?”下属试探地询问。
“你替我看一会儿。若是半个时辰没回来,记得去找我。”江宁在思考片刻后,吩咐过后便去了。
吕不韦的马车离得不远,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再次见到吕不韦的时候,江宁不免一愣,在她的印象里吕不韦都是高高在上,如今一见竟有一种火尽灰冷的感觉。
两相对比之下,她反倒想起了那句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权倾一时的秦国相邦竟会落得如此下场。但这也是罪有应得,贪图了不该贪图的权力,终究会落得如此下场。
“没想到尚书令还肯见我。”吕不韦似乎生了病,没说几句话便先咳嗽了起来。
“只要吕先生想见我就一定会见到。我逃得了一次,也逃不了第二次。”江宁冷淡至极,“还不如见一次,免得麻烦。”
吕不韦闻言笑了起来:“我竟不知尚书令也有直来直去的一面。”
“先生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我心性如何,彼此早就心知肚明。我只想知道你执意见我所为何事?”她并不想同吕不韦废话。
“你的性格倒也越来越像王上了。”吕不韦感叹,而后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册书交给了她。
江宁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那本号称一字千金的著作《吕氏春秋》。虽说吕不韦人不怎么样,但这本书绝对是一本著作。她本以为因为变故会导致这本书无法诞生,没想到它竟然悄悄诞生了。
“王上厌恶我,自然对我的东西极力打压。此书耗费了我一生的心血,呕心沥血而成,实在不想让它就此蒙尘不见天颜。”
到这个时候江宁明白了,吕不韦依旧坚持自己的理论,并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将此书上呈嬴政。被对方如此信任,她倒是令她有些惊讶。
“先生所托非人了吧。”
“尚书令是最合适的人选。”吕不韦转过头看向来取粟米的黔首,“现在秦国上下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注意到了困顿的黔首?”
江宁顿了顿,吕不韦说得不错。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逐客令上,鲜少有人将目光落在流离失所的黔首身上。
“兴仁义之师方能四海归一,暴力吞并后患无穷。”吕不韦眺望远方。
江宁自然知道,快速吞并六国好比蟒蛇吞了鳄鱼。要不消化,要不爆体身亡。而历史也证明,秦国确实没能消化好六国,二世而亡了。
但这不意味着她认同缓慢地蚕食。谁也不敢保证六国会在哪里冒出一个中兴之主,更别说嬴政之后还有一个胡亥大礼包。
想到这里江宁的脑壳子都要爆炸了。求生最后一关必须确保嬴政的后继人是个有手腕的,能够威慑蠢蠢欲动的六国遗民,否则秦国倒了她也算求生失败。
不过,她看向目视远方的吕不韦,这个人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王上年轻气盛,虽然性情稳重,但也总有冲动的时候。他需要一个拉住他的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到底是为了大秦还是为了自己,先生心里清楚。”江宁忍不住地反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无外乎是咎由自取四个字罢了。明明有那么多种方式谏言,先生却选择了最不体面。害得王上失去亲人,在列国丢面子。如今在这里说这些,不觉得可笑了吗?”
吕不韦被江宁的一番话噎住了。
江宁实在不愿跟吕不韦多接触,她抽走了《吕氏春秋》,面无表情道:“书我带走了。至于它在什么时候现世,我说得算。”
言罢,她便转身离开了。在路过吕不韦的时候,江宁听到对方说:“如果先王还在的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江宁怔了怔却没有停下。也许吕不韦说得对,如果嬴异人多活一些时间,一切就会不一样。但一切没有如果,一开始选错了,就注定会失败。
大约过了三日,江宁正和嬴政讨论黔首的安置时,寺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王上,吕先生自言有愧于秦国,于昨夜服毒自尽了。”
江宁愣了一下,这似乎历史上的时间提前了。她看向嬴政,只见对方停住了笔,一团墨点滴在了纸张上,似乎也对吕不韦的死亡感到惊愕。
过了许久,他才一脸漠然地说道:“不愧是商贾出身,倒真是好算盘。”嬴政抬眼看向寺人,说道:“念吕不韦对秦国有功,准其以文信侯之礼葬于洛邑。免其子弟流放蜀地,圈禁洛邑非诏不得出洛。”
她这才明白,吕不韦的狡猾之处。他也许看出了自己不死,他的盛名会害死整个吕氏家族;而他选择这个时候,以这个理由死,嬴政为了名声考虑,对吕氏一族自然不会完全不顾情面。
这也是嬴政准许吕不韦以文信侯之礼下葬的原因。江宁垂眸心道,当王还真是不自由,一辈子少有痛快的时候。
外面飘起了小雪,雪花就像人心里的烦恼一样,杂乱无章却又没办法梳理清楚。
“王上,”江宁提议道,“不如在今年祭祀先祖的时候,也祭祀那些在内乱中为王上出生入死的英灵吧。生为大秦出生入死,死后也应当有一份哀荣。王上以为如何?”
“就按你说的办吧。”嬴政叹了口气。看向她继续说道:“还有关于安置黔首,祖母的意思是由宗室完全负责。”
江宁了然,看来是想利用这件事情让宗亲犯错了。也不知道李斯的《谏逐客书》写完了吗?
第95章
“这就是各位叔伯们做的差事?”嬴政将手中的折子一摔, 清脆的响声让下面的人瑟瑟发抖。
江宁看着抖若筛糠的宗亲们冷漠地想,你们在抢夺朝廷的救济粮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在王上的眼皮底下就敢做出把泥沙和在粟米中, 分给黔首的事情, 那在王上看不到的地方岂不是更加猖狂?
见小利而忘义,当真是不堪重用!
“若非御史大夫有心, ”嬴政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台下的宗亲, 站到新上任的治粟内使对面, “寡人不知要被治粟内史有如此大的能耐啊。”
仅仅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已经让年轻的宗室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了。老宗正试图打一个圆场:“王上,治粟内使只是一时糊涂, 看在同为一姓宗亲的份上,还请王上从轻发落。”
嬴政垂下的眼眸微微抬起, 黝黑的眸子盯着宗亲, 薄唇吐出的一段话让人胆战心惊:“看来宗正也觉得寡人年轻, 不知道该怎么治国。不若寡人封宗正为相邦?”
相邦两个字一处, 宗室众人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上一个相邦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也都有目共睹。现在谁做相邦谁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意识到自己触动到逆鳞的众人纷纷下跪谢罪,声明自己绝无二意。
嬴政停顿了半晌,又弯腰扶起宗正:“叔祖父言重了。叔祖父也不过是太关心寡人罢了。秦国遭此劫难,人人如同惊弓之鸟, 生怕秦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叔祖父一片丹心, 寡人自然明白。”
“王上——”
“可是叔祖父也看到了, ”嬴政话锋一转, “族中子弟历练甚少, 仅仅是一桩救济小事,竟也办得如此糊涂。这到底是来帮忙, 还是来给寡人添乱的?”
宗亲沉默。而在此时最后一个角色到场了。
只见昌平君将《谏逐客书》呈给嬴政,并说道:“臣偶闻救济出了岔子,便带人前去查看,想着能不能帮上忙。没想到赶到的时候,便看到尚在雍城李先生召集越冬的外客们帮忙救济黔首了。这是他让臣代为呈给王上的。”
嬴政展开纸张浏览,不知道为什么还看了她一眼。江宁有些懵,看我做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臣以为李先生说得有理。秦国之所以强大,乃是收拢了天下人才为己所有。”昌平君举出反面例子,“昔年魏王便是不能任用人才,使得商鞅、张仪赴秦为我秦国效力。魏国之虚弱也是如此,臣还请王上对逐客令再做考量。”
嬴政没说话只是将李斯的文章递给了宗亲,待宗亲一一看过后,才询问诸位宗亲有什么办法。
江宁在一旁看着心道,你这一套甜枣加棍棒下来,还有谁能头铁不顺着你的台阶下来?她撇撇嘴心道,我们尚书署又要忙起来喽。
驷车庶长率先表态:“臣以为李先生所言甚是。我等不能因噎废食,而使秦国步魏国后尘。”
有了领头羊,剩下的人也纷纷附和,请求嬴政废除逐客令。
江宁的目光落在驷车庶长的身上心道,能屈能伸,又有眼力,能力又强。要不是吕不韦让华阳太后认了嬴异人为儿子,秦王的位置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你又在想什么?”所有人离开后,嬴政注意到了她的神情,随口问道。
“在想一个人要想成功,运气也必不可少。”江宁托腮看向嬴政,“话说回来,王上你刚才看我一眼做什么?”
嬴政拿起一本奏折,回答:“寡人突然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寡人喜好郑、卫的曲子,还有好郑、卫之女的事情。”
江宁:“……”她怎么忽然有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
不过今年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嬴政也没有揪着不放,调侃了几句之后就放她回去了。
冬日祭祀的环节明明与往年没有太多的变化。可是江宁还是从那被霜雪浸染的鼓声中,从太祝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再次感受到了挚友离去的悲伤。她跪在诸多女眷中,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为离去的亡灵默哀。
言笑晏晏,仿若昨日。朔风凛凛,哀思犹在。钟鼓阵阵,长寄我情……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又在某一刻化作了万千柳絮,飞入了那无边的绿意中。江宁坐在长廊上感叹时间过得还真是快,转眼间也快到秦王的冠礼了。再过一年,便是秦王大婚。
她轻抿一口茶水,望向那烂漫的春色,任由思绪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飞去那更辽阔的地方。
“欲成大业必忍常人所不能忍,”李斯的话在耳边响起,“为了大业,王上的心结必须解开。”
江宁又叹了口气。昨日李斯来找她,与她商量劝迎回赵姬的事情。
自古以来孝敬为重。秦王迁母居别宫,有违孝道。六国不会看赵姬对嬴政做了什么,他们只会抓着嬴政不孝大肆宣扬联合抗秦。
若是被打上君王私德的标签。即使统一天下,也会有人抓着这件事不放,煽动百姓造反。这对秦国统治是有影响的。
她也明白,欲成大业必先忍辱负重。但赵姬犯了这么大的错,还连累这么多人死伤。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未免对那些死去的人太不公平了。
这使得她的心中冒出恶毒的想法。若是华阳太后能够赐死赵姬。如此便既能解了燃眉之急,也能告慰亡灵……
但华阳太后又怎么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毕竟是人家母子之间的事情,他们这些外人都插不上手。
“每次看到你,你都是这般悠闲。”
抬眸看去只见嬴政站在长廊下,紫藤花沿着镂空的廊顶垂落,花朵簇拥在一起,在春风的拨动下,万千花瓣纷纷而落。他就站在春色中,静静地看向她。
江宁的心好似漏了一拍。
随着嬴政的靠近,她才回过神,也注意到嬴政没带侍从。又见对方眉宇间阴郁,想来是遇到了烦心事。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邀请道:“大郑宫里的藤花和八仙花开得好,我闲来没事便来赏花。王上不如一起赏花?”
嬴政也不推拒,整理衣摆坐在了江宁的身边,望向不远处随风摆动的八仙花。
清风徐来,浅蓝色的花瓣融化在春光中。蝴蝶穿梭在光束中,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让人羡慕。她想,如果下辈子做一个春生秋死的蝴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过于短暂的生命不会有这么多糟心事。
“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