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宫里的人手够用。”她正欲再说什么,便瞧见一个寺人带着一人走来。距离渐近她才认出这是隗状,此人当年在朝堂上的慷慨激昂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因为性情刚直在吕不韦倒台后,嬴政任命他御史大夫,负责监督百官。
江宁疑惑,但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难道有大事?
隗状走近后行礼,开门见山道:“王上王后,臣有要事启奏。”
嬴政:“御史大夫请讲。”
隗状:“昨夜地方传信,攻赵所占九城并不安定。”
嬴政眉头微蹙,问道:“九城县令均已安排,为何还会出现此事?”
“九城县令自是尽责,秦赵两国积怨慎重,地方乡老多为经历长平之战者,政令很难到达乡里。”隗状面带忧色,“在他们的带领下,乡里人总是仇秦,实在是为隐患。”
江宁心头一沉。反秦势力最强的果然是赵国,血海深仇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她捏着下颌,早些年她提议过加强中央跟地方的联系,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秦国没有排斥的地方,像赵国这里恐怕要特事特办。
不过——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嬴政,对方的脸色并不好。在某种程度上说,赵国撕毁约定的同时,也撕毁了嬴政幸福的家庭生活。当一个帝王对某个地方有了成见,活在那上面的黔首日子也不会好过。
江宁抿了抿嘴心道,她敢肯定嬴政在听到有赵人不服从管理的时候,脑海中一定浮现出某种可怕的解决方案。
“大人以为如何?”但还好嬴政多年的习惯没让他直接把那个想法说出来。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在议事时,为了不影响臣子的思路,获取更多有用的意见,嬴政是不会在一开始就表露出自己的意向。也多亏了这个习惯,今天赵国九城的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江宁趁着隗状发表意见的时候,在脑子里快速搜罗着有没有办法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秦国这些年好不容易积累的名声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诚如隗状所言,其实也只是有人领头事情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要安抚好领头人,剩下的人是好解决的,过于难缠则可以暴力拔出。
将那些人逐出城池倒是可以解决问题,但那些人是本地的贤达耆老本身就有一定的号召力,暴力驱逐不一定会引起□□,但一定会使得之后赵国城池更加难以安抚。
“或许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江宁提出了跟隗状不一样的方案,“虽然不想承认,但有的时候乡老说话就是比官府衙门好使。倘若暴力驱逐乡老只会让我们之后的安抚更加难做。有句话说得好‘柿子挑软的捏’,不是所有人都是有骨气的,我相信更多人期盼的是安稳生活。”
在隗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嬴政理解了她的用意:“离间乡老和乡里的关系。”
江宁点头:“只要乡老不再有号召力,还有什么会阻止我们安抚黔首呢?”
“话虽如此,可是要怎么离间呢?他们在乡中已经生活数十年了,不是外人的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离间的。”隗状为人憨直,有时候不会转弯。就好比现在他并不觉得朝夕相处的黔首彼此会反目成仇。
“真的不会吗?”江宁嘴角勾起,“现在看起来如同铜墙铁壁。可我如果说成为秦国子民后,饿了有饭,冷了有衣,病了有药。孤儿寡母,残疾老弱也能找到一份谋生。大人还会确定所有赵人还会跟阻止他们奔向更好生活的乡老相安无事吗?”
隗状顿住似乎被说动,但他还是不死心:“可是血海深仇……”
“当生存的空间不断被压榨,人还有时间去思考所谓的‘血海深仇’吗?”江宁反问隗林,“长平惨痛真的全都是秦国的错吗?赵国上层的判断真的没有错吗?”
一连两问让隗状恍然大悟,对啊,造成这等局面也不完全是我们的错。赵国国君决策出了问题,不信任部下的锅,我们为什么要背?
“秦国承认自己做的,但不承认旁人强加给我们的。也是时候该向赵人陈述事实,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吧。”江宁歪着头看向嬴政,“王上觉得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按照王后说的话去做。另秦国承认行事过激,愿意为亡故兵卒的家属予以补偿。”
江宁眉头扬起,昔年汉武帝靠着一纸《轮台罪己诏》安稳了朝局。而如今嬴政这一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依照赵王的性格,加上奸臣郭开的溜须拍马,赵国肯定会极力否认自己的错误。说不定还会捉拿传播流言者,使得普通赵人不得安宁。反观秦国这边不但给赵人秦国黔首应有的待遇,还承认所作所为补偿,两相对比高低立下。
能入朝为官,智商都不低,隗状很快理解了离间计的精髓,他欣喜至极:“妙计。王上王后睿智,臣这就去办!”
看着隗状的背影,嬴政问道:“你觉得需要多久?”
“不出半个月。”江宁笑了笑,“普通人不过是被他们困在了所谓的‘大义’中,担心遵从内心后被口诛笔伐。而王上的旨意既能救他们,又不会给了他们遵从内心的合理解释,傻子才会陪着心有不轨者共沉沦。”
嬴政:“心有不轨?”
“王上不会真的以为那些人都是义士?我敢肯定那些乡老豪绅中的大部分,不过是用道义捆住了其他人。迫使他人成为自己与秦国谈判的筹码,谋取自己的利益。”
江宁转过头,眼神凉薄:“假君子常有,而真君子少。世人惑于前者,而怒斥后者,大悲矣。”
长风拂过,秋菊一点一点,似乎在认同她的看法。
政令发行的小半个月,九座城池接连发生一场骚乱。
起因是一个寡居的妇人的孩子被核桃掐住喘不上气来,碰巧秦国的医师路过救了孩子。结果妇人受到乡老为首的人口诛笔伐,妇人忍无可忍大喊道:“放你父的狗屁!孩子是我和良人唯一的血脉,你要是不想让我找秦人救命,那你来救我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就别在那里耍嘴皮子!”
“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的孩子挨饿受冻,你们一家老小吃好喝好,凭什么!”妇人抱起孩子就要向县衙走去,“我要去登记户籍,领米面新衣,领炭火。你们要守什么劳什子的节就去受吧!我不奉陪了!”
“你这是背叛你的良人!”乡老被气得青筋凸起。
“呸!”妇人对着乡老的脸就是一口唾沫,“这是我和良人的孩子,良人在的话也一定会支持我。再说了,我良人的死未必全是秦国人的错。廉颇将军威名远扬凭什么换成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马服子……”
说到激动处,妇人有些哽咽,她抹掉眼泪:“前些天郭开那个奸臣打死了一个平民,王上熟视无睹。活在赵国朝不保夕,倒不如去秦国,至少我们娘两个还有命!”
妇人的话激起了千层浪花,掉了一只胳膊的汉子:“之前在街上流浪的人都吃饱穿暖了,我们这些人凭什么要忍饥挨饿!我听说秦国还有我这种残废能做的差事,可你们什么都没有,就让我们在这里干等着。我从战场上活下来,不是等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从一个人发声,变成了两个人发声,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声音从一个乡蔓延到一座城,又从一座城蔓延到另一座城。最后演变出一场海啸,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冲出了城池。
而这九座城池的黔首也在这一刻终于见到了生的曙光。
江宁合上郡守的奏报不禁感慨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1]。
“九城的事情也快平息了,”嬴政询问,“你觉得把第一个折冲府放在九城如何?”
江宁思考了一下,九城土地重新拆分给黔首后,还剩余很多荒地。而现在奴隶转为平民的人数量在增加但现在无地可分,正好可以去开垦荒地务农,同时又能协助郡守监管九城治安。
“好是好。但一下子把这些人放到这里会不会太冒险了?这些人可能不太好管理。”
嬴政:“郡守孟启是个有能力的人,他身边还有百里家帮忙盯着,更何况郡守也有足够的兵力,想来出不了大事。”
“好吧。构思这么久总要检验成果也不能束手束脚。”江宁被说服了。
话音刚落,丞相王绾走了进来,说道:“王上,燕国使者求见。”
江宁顿了顿,前些日子秦赵两国达成盟约一起攻燕,燕国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第101章
“外臣鞠武见过秦王。”
燕国使臣站在大殿之上, 对着嬴政恭敬行礼。江宁躲在屏风后偷瞄了使臣,对方大概五六十岁,头戴长冠, 头发也已经花白。但炯炯有神的双眼却透露出坚定的二字。
她想, 此人前来是下定决心了。但她也觉得此事难成,毕竟赵国提出的条件太有诱惑力了, 攻下的燕国城池秦赵七三分, 这对秦国的东扩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除非燕国能给出更大的利益, 否则此事无解。
“原是燕国太傅。”嬴政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太傅前来所谓何事?”
“外臣前来自然是为了请秦国救燕。”燕国使臣回答得坦荡。
“哦?”嬴政的声音在宫室中缓缓响起, “太傅不会知道秦国已与赵国结盟吧。”
“外臣自然知道。”鞠武不卑不亢,“但外臣不远万里而来, 与其说是为了救燕实则是为了救秦。王上秦国已然一脚踏入泥潭, 再不抽身恐怕中道崩阻, 国将毁矣!”
江宁被鞠武的一段话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嘶, 燕国人说话都是这种风格吗?
“放肆!”王绾怒斥鞠武, “大胆鞠武竟敢口出狂言,来人给他拖下去!”
鞠武依旧声音平静仿佛没有被现在的场面惊到,而是继续说起他对此次结盟看法:“王上只看到了城池七三分后所得的利益,难道没有想过秦国远居关中如何隔着赵国管理远在北边的燕国?”
“等等, 让他说完。”嬴政制止了殿内侍从。
鞠武顿了顿继续说:“即便使赵国割让城池, 令秦国与燕国接壤, 秦国对城池的控制依旧不比赵国。”
接着他又让自己的手下打开了地图。六国国境一览无遗, 跪坐在地上讲解:“且不说这些, 光是看秦国所能选择的城池便能看到赵国用心险恶。秦国欲控制燕国必选赵国北边的城池,而这些城池多被胡人侵扰, 脱手给秦国之后反倒免除了胡人之患。”
“另,赵国虽然失去边防诸城,但从燕国得到了城池弥补损失。不但没有折损,反而还得到了人口补充。赵国境内不乏庞煖之流,重整旗鼓并非难事。岂不闻‘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兵甲灭姬吴’!”
鞠武所言犹如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个人心中,使得宫室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江宁不免赞叹,此人直击要害,明确阐述利害关系。这位燕国太傅倒是有点东西。不知道能不能为秦所有?
“秦国救燕不也是白白费力。”嬴政有所松动。
“燕若逢凶化吉,必与秦国永结盟好,为秦牵制赵国。”鞠武呈上盟书,“我王愿以太子为质与秦,以示两国友好。”
之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秦国出兵相救,而燕太子不日抵达秦国。
看似都结束了江宁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为故人又被燕王推出来挡灾感到同情。到底是有多不喜欢这个儿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燕丹推到这些是非之地中。
不知不觉中,秋叶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铺了满地。江宁坐在暖炉前托腮心道,也不知道嬴政和燕丹的关系要如何定义。说是没和好,燕丹还会给嬴政作证,但说和好了吧,燕丹从来没有给嬴政写过书信。
她捏了捏鼻梁,真是头疼。
“王后,太后有请。”
闻言,江宁放下了手在心中疑惑,怎么这个时候来找她了?不会要有什么麻烦事吧——可即便她有一百个不愿意,太后要见她也不能推托。
到了华阳宫后,江宁除了见到了昌文君外,还见到了前些日子从楚国回来的阳泉君和昌平君。见到这几个人,她便知道今天来商量的不是小事。
“我听说阿姊说,均田制是由王后提出来的?”阳泉君率先提问,语气听起来不太好。
看来我没猜错。在均田制发行后,江宁便早有预料有人会来找麻烦。
均田制使得部分农人脱离了贵族的掌控,使其税收不再由贵族转手上缴,而是直接上交给官府。这样一来使得贵族没办法从中得利,损害了贵族的利益。
而贵族之中就有楚系,他们让自己登上王后的位置,是为自己谋利的,而不是让自己趁机打压他们的。
但好在她早有准备。只见她冲着阳泉君温和一笑:“是啊,舅大父。此政施行为秦国解决了不少问题,王上很是高兴。还说着来年开春给弟弟们一官半职呢。”随后她又摆出无辜脸:“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话虽如此,但今年我们收上来的钱粮不足啊。”阳泉君停顿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也柔和了些。谁让吃人嘴短,虽然是她硬逼对方吃的。
江宁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只是钱财的事情,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阳泉君却不赞同她的话;“王后此言差矣。须知做事都需钱财打点,怎么能说钱财是小事呢?”
江宁在心中冷笑,钱财就一定要以这种形式获取吗?她虽然不屑,但面上没有展露半分,依旧是温温和和的样子。
“可与之后的地位相比这些是最不重要的。王上欲富国强兵,早日结束乱世。我等在此刻祝王上早日实现宏图伟业,来日王上会亏待我们吗?损失些钱能换来王上的信任,还能让子弟们入仕更方便,这难道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
说完,她借着喝茶的工夫她观察了一下其他人的表情。如她所料这是早有预谋,她的说辞又是没有信服力,想必就会逼得去求嬴政废止均田制。
华阳太后出面甩锅:“也不是你舅大父不明白。只是宗族总是来问,他也是着急,想问问有什么解决之法。”
“原是如此。”江宁点点头。
“只是宗亲们糊涂了。我们与王上休戚相关,王上好我们才能好。若是因为蝇头小利引得王上动怒才是不妙啊。王上性情更似昭襄王,行事果敢刚毅,若是有了冲突就不好了。”她试探询问,“可需我代为解释?”
“自是不用。我听说王上近日委任王后一桩事务,已然是繁忙。这些事情还是我们代劳吧。”昌平君笑问,“我离秦甚久,不知王上最近如何?”
提到秦昭襄王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变。毕竟这位老秦王在亲政后就罢免了四贵,又用了范雎这把快刀,使得楚系元气大伤,历经三代秦王实力才有所恢复。
打击经历一次就够了,哪有第二次的道理。昌平君立刻向江宁打探嬴政对楚系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