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君,秦人狡猾不可信。”副将拉住了他。
“那要怎么样才信?难道要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也不是不可以,你来。”那人丢给副将一把匕首,又伸出了脖子。
这下,副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对方如此坦荡,李牧决定试着相信一次。而且就算是有变,他也有把握和副将逃出去。
“请说。”
“不错不错,还是武安君不会是做大将的人,气量非凡啊。”对方端坐在地,“请坐。”
李牧整理衣摆端坐在其对面。而尉缭和副将则并坐在一边,仿佛现在稷下学宫听辩论一样。
“考虑到时间问题,武安君只要说对或者错便可以了。”
“可。”他摸不清对方葫芦里买什么药,但他不太懂论辩的规矩,只答对错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武安君请听,三家分晋,有了赵韩魏三国。我若说赵韩魏三国中人本为晋人,这话没错吧。”
“对。”
“晋国是武王之子晋侯之封地,晋地之人,我说皆为周民也不错吧。”
“对。”
“商王好武斗狠,故武王伐纣,周代商,使天下商民化为周民。将军认同对吧。”
“对。”
“所以将军也认同,前朝失德应被后朝取代对吧。”
“对。”
“那好!如此一来,周王失德,债台高筑,为秦所灭,故而天下周民应为秦民。又有赵人是晋人,晋人是周人。所以我现在说赵人是秦人,这话对吗?”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炸得李牧和副将半天没回过来神。
“你胡说!胡说!”
“司马将军,你可不能随便冤枉人。我说得哪句话不对?是赵人不是晋人,还是晋人不是周人了?”
副将被怼住了。
那人又看向她,挑眉:“武安君该回答问题了。这话对还是不对?”
李牧攥紧拳头,额头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俨然一副被人逼到绝路的样子。
第119章
“所以先生就是这么说服李牧的?”
刚到邯郸, 江宁便听到了公孙凼的“惊世骇俗”之语。赵人是秦人,不愧是以诡辩著称的名家。这套歪理,她也是想不到办法破解。还真是没想到, 上次出门不但捡到了尉缭子, 还捡到了一个隐藏大佬。
“看来我下次同人辩论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先生助阵。”江宁打趣。
公孙凼拍胸脯打包票:“王后放心, 凼一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我——”话还没说完, 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江宁下意识地看向公孙凼的脚面, 果不其然看到了另一人的脚。她默默地端起茶盏,盖住了自己不停上扬的嘴角。
尉缭子上前一步,不留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脚, 说道:“李将军目前正在府衙中处理案子。王后要见他吗?”
她闻言放下茶盏,略作思考, 李牧是被公孙凼的诡辩坑了, 心里大概不会很情愿。但他又能答应公孙凼处理邯郸境内的冤假错案, 李牧不会看不出来这也算是变相地为秦国效力。
所以我可不可以认为李牧相对于韩非, 是属于好说服的那一类?但这个好说服, 也要有一个恰当的说服方式。否则激起了对方的反抗,倒是不美了。
江宁眼珠子转了转,要不趁着嬴政去处理外祖家的事情的这段时间,她先探探对方的底?
“王后?”尉缭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是有何不妥吗?”
“不。很妥当。”她摇了摇头, 继续说, “正好我还需要一个熟悉邯郸城的人帮我确定一下医坊的建造位置。”
“臣这便安排。”
行礼后, 尉缭子便带着公孙凼离开了。隐约间还能听到公孙凼抱怨尉缭子踩他, 并且得寸进尺地要求尉缭子接替他接下来的公务。当然,这被尉缭子拒绝了。
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人, 她不禁感叹一句感情正好。
“王后是在说谁的感情真好?”
“当然是国尉和公孙先生了。打打闹闹的,让人觉得热闹。”江宁转过头便看到了卜香莲捧着一摞名单进来,她眉头上扬,“这是什么?”
“这是韩国和赵国妃嫔公主的名单。”卜香莲略微停顿后才问,“王后打算如何安排这些人?”
仅仅是一瞬,她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寻不到半点踪迹。她想,该来的总会来。只是在意识到那些安静温馨将被喧嚣取代后,她的心里总是闷闷的。
“王后?”
“放下吧。”江宁捏了捏鼻梁,“我今晚跟王上商量一下。”
“是。”卜香莲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在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悦后,便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刚才听到公孙先生说医坊的事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嗯。”她抽出了邯郸的地图,“现在邯郸的黔首们衣食住行已经解决了,但总是找不到能建造医坊的地方。”
卜香莲疑惑:“邯郸权贵甚多,住房也多,难道没有符合心意的住宅吗?”
她回道:“只能勉强做临时地点。迟早要重建成咸阳城中医坊的样子。”
“所以王后是在想,取哪个临时地点重建?”
“嗯。”江宁摊手,“选地方才是最难的。医坊要足够大,地段好,同行方便。要三者具备,但真是头疼。”
说话间,寺人通传:“王后,李牧到了。”
“这么快?”她眨了眨眼睛,对着寺人说道,“快快有请。”
待对方慢慢走进屋内后,江宁细细打量着对方。李牧身高八尺,体态魁梧。面部线条刚毅有力,配上闪着精光的虎目,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不愧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果然气势不凡。如果说王翦是低调内敛的暗流,那李牧就是高大醒目的山峰。同样的高度,竟是两种色彩。只是有些可惜,不能瞻仰另两位的风采。
“牧见过秦王后。”
李牧的声音唤回了江宁游走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灵魂,她笑了笑:“武安君请坐。”
三人落座后,宫人奉上了茶点。
李牧开门见山:“不知王后唤牧前来所为何事?”
见状江宁也不再不客气,直说道:“实不相瞒,我与王上虽然曾在邯郸待过,但毕竟年岁久远,对邯郸的记忆有些模糊。所以想请教将军,哪里地段好出行方便,适合做医坊。”
卜香莲将临时地点展示给李牧:“此乃临时医坊的所在之地。王后打算从中挑选一个作为今后的医坊。王后想着武安君居于邯郸,想必对邯郸很是了解,便来打扰将军了。”
李牧二话不说,便开始细细比对挑选起来。
江宁和卜香莲对视一眼心道,这答应也太痛快了吧?
“牧与公孙先生有言在先,输了便要答应先生三个要求。”李牧一边看图一边说道,“先生第一件事情便要求我带着副将活着,第二件事便要求我处理邯郸的冤假错案,如今到此听从王后安排是他交代的第三件事情。”
“武安君乃真君子。”江宁笑着说,“临近朝食请武安君前来实在是唐突了,这是秦国茶点,武安君可以先填填肚子,朝食随后便来。”
李牧拱手拒绝:“牧此时并不饿,多谢王后好意。”
江宁捏着下颌,眉头上挑,眼珠子一转后,问道:“武安君是在效仿伯夷叔齐?”
李牧略作停顿,虽然颇为惊讶地看向她,但并没有马上回答。
“武安君向往贤士,坚守节操是件好事。”她冲着李牧笑了笑,又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时常在想所谓不食周粟,坚守节操又是否是一种逃避呢?”
“王后何出此言?”
卜香莲十分恰当地提出疑问,引出接下来的话题。
“我觉得伯夷叔齐是知道周代商的原因,并且在心里也认同周代商。但他们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所以选择了躲避。”她说道。
李牧:“王后为何如此认为?”
“因为他们选择了归隐,而不是反抗啊。”江宁继续说,“纣王之子武庚尚且还能发动叛乱奋起反抗,以表达自己不认同周代商。而伯夷叔齐却只说了‘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1]’。”
“这句话只是谴责武王的手段,却没有否认暴君应当被取代的结果。如此看来,他们是认同周代商的结果。可他们又不能去面对王朝更迭本就是血腥的事实,所以选择隐居回避血腥的现实。”
“相对于逃避现实躲在梦里的人。我倒是更敬佩那些能够直面残忍的现实,并且在现实中努力生活的人。强大内心,让他们在人群中闪闪发光。”江宁轻抿一口茶水,看向李牧,“武安君觉得呢?”
李牧抿唇,停顿片刻后反问:“王后是在劝牧投降?”
“不,”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去阐述一个观点罢了。”
“至于武安君要如何选择,我不干涉。我认为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是遵从自己内心,而不是迫于压力做出的违心之举。武安君可以选择‘宁可枝头抱香死[2]’,也可以选择‘任尔东西南北风[3]’地活。”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得申明,”江宁迎着李牧的目光放下茶盏,眉眼弯弯,“若是想要复国的话,是绝对不会有机会的。”
话音消散,屋内寂静,有一种难以诉说的空旷感。李牧低着头,眉眼藏于阴影中,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过她言尽于此,最后结果如何全在李牧自己的身上了。
倏然,门轴响动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一束光从跟随着嬴政一起进入屋子。他在看到屋里的人后,疑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江宁回给他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表示自己非常老实,什么都没做。
嬴政却回给她一个不敢相信的眼神。
江宁:“……”我在你心里的信誉就这么低吗?我生气了啊!
虽然由于嬴政的突然出现,她跟李牧的对话便不了了之了。但她推测,李牧应该有所感触,否则不会沉默。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吧。
“你今天劝李牧了?”
“也算不上劝,我只是给他指出通向目的地的路不是指一条。”江宁坐在榻上。
嬴政:“你觉得他归顺的可能性有多大?”
“六七分吧。他毕竟不像韩非是一国公子,根在韩国二字,国灭则公子亡;李牧的根是在赵国黔首身上,赵国没了,但是黔首还在,所以他还有救活的可能。”她托着腮,看向嬴政,“王上你是在明知故问吧?”
“那又如何?”嬴政侧目看了她一眼。
“我也不能怎么样了。”双手撑在床榻上,询问,“不过赵家的事情处理得还顺利吗?”
嬴政嗯了一声:“已经让人传信回咸阳了。”
听着对方如释重负的声音,江宁也在心里也松了口气。然而嬴政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好不容易晴光万里的心又一次乌云密布起来。
“这些名单是什么?”
“这些自然是韩赵两国宫室女眷的名单了,我这些天一直忙着安置黔首忘了处理这件事情了。今天正好有空,王上也在,一起挑一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