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不必多言。”华阳太后轻抿一口茶水后,说道,“自从吾弟病故后,我也感受到自己身上腐朽的味道。从前还担心我故去后无人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老家伙,对你造成影响,但现在已经可以安心了。”
即使容颜老去,但华阳太后的气质如旧。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是无法复刻的矜贵从容。
“劳烦太后费心了。”
清风过境,莲花的香味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你说王上会怎么封赏楚系功臣呢?”
面对华阳太后的突然提问,江宁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华阳太后虽然支持秦国平定战国乱局,但不代表她愿意看到世上从此没有楚国。如今看似是在随便聊日后的封赏,其实是在刺探嬴政会不会让昌平君回到楚国故地再封侯。
她想了想回答:“周之乱,源于分封。自周幽王以来,列国纷争不断。是以为血稀亲疏,枉顾人伦礼法,谋求己之壮大,损他人之利。由此,矛盾生。而矛盾生,则战争起,才成今日之乱局。”
在晓之以理后,她又动之以情:“而王心怀大志,终结乱世,再塑太平。太后为王上之祖母,岂可看着王之毕生所图功亏一篑?恳求太后怜惜王之夙兴夜寐,助其得偿所愿!”
华阳太后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许久道:“罢了罢了,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就自己决定吧。若是有需要寻我便是,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能再压制一些人的。”
闻言江宁松了口气。楚系最大的一头站在他们这边,昌平君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我这也算是帮嬴政的忙了吧?
几家欢喜几家愁,江宁和华阳太后的谈话全被前来请安的昌平君全都听到了。他冷着一张脸眼中满是阴郁。
“昌平君——”
昌平君抬起手止住了寺人的话,他丢出一块金子给对方,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你继续留意太后和王后的行动。”
寺人连忙接住金子,眼中是藏不住地欣喜;“昌平君放心,仆一定会小心仔细的办妥这件事的!”
昌平君摆了摆手,让对方退下,自己失落地回到府邸。他打发走下人,一手撑在柱子上内心既困惑又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年不是约定过吗?我们奋力攻秦,你们给我们楚国的封地?为什么到最后竟是这般!
“想必昌平君收获颇丰?”
挖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凶狠地看向从角落中走出的魏太子:“这是你设计的?”
“怎么会?”魏太子摊手,“我若是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手段,魏国还会灭亡吗?我只是看昌平君脸色不佳,想来是有所猜测罢了。”
昌平君看着对面的人。此人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在两名燕国人的护送下他的府中的。一见面便同他说了秦王绝对不会兑现当年的诺言,当时他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如今才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秦王向来出尔反尔。昔年与燕太子交好订下约定,如今不也是反悔了?也多亏昌平君帮忙才让燕太子逃走,才有了今日他帮你看清秦王真面目。”魏太子环着手臂,“昌平君要不要跟我们联手?若是成功楚三户愿意拥立你为王……”
对方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引诱他内心深处的欲/望,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袍脑海里确实楚王的冕服。
他想,是啊,我也是楚王的儿子,我本可以坐上王位,又为什么在异国他乡中受一个小子的指使?而且是你们先毁约的,便怪不得我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魏太子的脸上扬起得意的弧度:“好啊。那我们就这样……”
第128章
池中的鲤鱼穿梭在莲花中, 尾鳍划过水面,留下层层涟漪。闲来无事的江宁站在栏杆旁瞧着鲤鱼畅游的模样。
“还是做鱼自在,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会想。”江宁撒了把饵料, 只见鲤鱼们凑在一起, 斑斓的色彩比远处的莲花还要漂亮。
“王后,昌文君的夫人前来请安。”宫人轻声说道。
她在心底咦了一声, 昌文的夫人?她们只是因为芈平有过交集但并不相熟, 而且自从昌文君的母亲去世后, 昌文君一家从守丧开始一点点淡化自己的存在,这些年更是少在朝堂走动,若不是突然造访她都险些忘记对方的存在。
但是——她在心中琢磨, 一直低调却突然找上门了,未免有些奇怪了。
宫人:“王后要见吗?”
“自然要见的, ”她笑着说, “准备些夫人爱吃的点心吧。我与她许久未见, 想来会有许多话想说。”
“是。”
过了一会儿, 昌文夫人便在宫人的引领下到了亭子中, 在一番寒暄后,两人才切入正题。
“夏季气候宜人,正是赏莲花的好时候。”昌文夫人微微一笑,“说起来王后可知晓昌平君家中有一株红莲?”
来了。直觉告诉江宁, 这场对话的正题来了。
“这, 我还真不知道。”
“昌平君真会藏。”昌文夫人笑道, “若不是妾随良人赴宴, 竟也不知道他家中藏了一株红莲。王后若是喜欢, 妾可替王后开口要来。”
江宁看向对面的人细细揣摩她说的话,许久后笑道:“不必了, 即使藏起来想必也是心头所好,我还是不夺人所好了。”
说着,她又将话题扯到了别处,询问其芈平的近况。昌文夫人闻言便顺着她的话题聊了下去不再追究红莲的事情。这件事情看似过去了,但她知道其实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夜里,嬴政听到今日的红莲之说后,看向她:“你觉得她在暗示什么?”
“魏楚地段最适莲花生长,而莲花又有好意头,故而魏楚的达官贵族皆喜爱在家中养上一池莲花,有时候会以莲花暗指魏楚两地的人。而红莲最为稀,能与其比较之人……”江宁抬眸看向嬴政,“王上以为昌平君的府中藏了谁?”
“楚国要严阵以待秦国,王族之人自然不会以身涉险。而魏国之中只剩下魏假流窜在外,只是没料到他的胆子如此大。”嬴政神闲气静,“看来他跟燕丹达成了共识。”
“嗯?”
“你以为光靠他一个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秦国,并进入昌平君的府中?”嬴政伸出手贴了贴瓷碗,确定温度适中后递给了她。
江宁接过鸡汤嗅了嗅味道,在确定自己没有反胃的感觉后才喝了下去。喝完后才继续说:“那王上打算怎么办?要我帮忙吗?”
“你还真是一刻都闲不住,”嬴政伸出手点了点她的脑门,“这次你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看着嬴政早有打算的模样,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的人生信条,能躺着就不坐着,既然有人代劳,那她坐顺风车就好了。生活嘛,总是要劳逸结合的。
当上甩手掌柜后,江宁每天的日子便是养鱼种花,时不时地组织仆从们弹琴弄乐,没有案牍劳形日子要多轻松就有多轻松。
“王后倒是轻松了,”蒙毅感叹,“可怜我们几个在朝堂上战战兢兢。”
江宁闻言将目光从子婴的课业上移开,这才发现蒙毅仿佛好几天没睡了一样,一张脸憔悴得不像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半夜偷鸡去了?”
蒙毅:“……”
子婴认真解释:“不是不是,老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给伯伯和王将军劝架。”
“劝架?”江宁眉头上扬,她就摸鱼几天怎么世界都变了?
蒙毅大吃一惊:“王后你不知道吗?前几天王将军和李将军在攻楚一事上起了争执。王将军说要六十万人,但李将军说要二十万人即可。王上听了李将军的,结果王将军被气病了,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这个剧情怎么这么耳熟?她仔细一想,那句至理名言顿时浮现在耳畔,三维立体环绕在大脑,让她的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
“王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蒙毅露出苦瓜脸,“我和兄长着急上火嘴都要起泡了,你还笑!”
“那我还能怎么办?哭吗?”江宁敛去笑意,看向蒙毅,“都不是小孩子,做出决定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考量。你我身在局外,还是不要乱插嘴了。”
“……”蒙毅突然机敏起来,他看向她,“王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江宁当然知道,虽然嬴政没有明说,但她曾告诉嬴政灭楚需要的人数,像嬴政这样慎重的人肯定不会再次冒失选择李信的方案。
那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嬴政在将计就计,利用昌平君将错误的情报传递给楚国。在楚国大意之时,以风卷残云之势拿下楚国。不过既然是秘密行动她也不能走漏风声了,所以只能委屈蒙毅了。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十分无辜道,“我这几日可都把手里的活放给诸位大臣了,就连王上都不跟我讲朝堂上的事情,生怕我劳心劳神。”
子婴点头附和:“没错。伯伯说,伯母现在需要休息,叫我们不要打扰伯母。”说到这里,子婴看向蒙毅,“老师你现在——”
蒙毅顿时瞪大眼睛,惊恐:“我不是!我没有!我今天什么都没说!”
“是是是,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江宁拍了拍子婴的后背,“是吧?婴。”
小家伙眼珠子一转,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用力点头:“嗯!”
蒙毅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我差点以为我要跟我阿兄一起去军营摸爬滚打了……”
她好奇:“我还以为蒙卿出自武将世家会喜欢军旅生活呢。”
蒙毅摆了摆手:“我可没有兄长的雄心壮志,又不想那么累。所以我还是在咸阳城当个大夫,平时处理公务,偶尔帮王上出出主意,再帮兄长和兄嫂带带孩子。”
听着蒙毅的话,江宁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个同道中人。有了共同爱好后,两人自然聊得畅快,直到嬴政回来了这场闲聊才结束。
“我以前怎么发现你跟蒙卿如此投缘?”
嬴政低着头看向她,她嘿嘿一笑:“忽然觉得蒙卿在某方面跟我挺像的,都喜欢能够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哦?”嬴政的目光落在牵着子婴的手离开的蒙毅,“我还以为他会喜欢戎马生涯呢。”
“是啊。我之前也这么以为的,结果没想到蒙卿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咸阳呢。”她一手撑着头,“啧啧,蒙卿的精神状态还真是领先众人几千年,不愧是王上的重臣之一。”
嬴政:“……我有时候真是分不清你是在夸人还是损人。”
“当然是夸人了。”她歪着头看向嬴政,语气中带着遗憾,“可惜了,这次没办法亲耳听到那句话了。”
“哪句?”
“假设王上真的伤了老将军的心,又必须要请心灰意冷的老将军出山,王上你要怎么劝?”
嬴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神色变得奇怪了起来,最后硬着头皮解释:“那只是坦诚地认错而已。”
“可是跟昭襄王的‘君若不行,寡人恨君’相比,王上的……”话还没说,她的嘴里便被塞上了一块糕点。
“我现在没说,所以以后也不会有。”
“噗。”江宁刚咽下去糕点,就听到嬴政的理不直气也壮,顿时笑出了眼泪。
“……”嬴政无奈,但又见她笑得开心,只听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秋季一到,李信和蒙恬带领二十万大军离开咸阳攻楚。而王翦在初冬的时候,秘密离开秦国前往韩魏两地点兵了。虽说一定会胜,但总会有人牺牲。江宁叹了口气,在心里思考抚恤方案。
之后前线的战报断断续续传来,在外人的眼里秦国的交战结果不如人意十中难有五胜。但在他们这些设计人的眼里,楚国已经慢慢地走向了圈套深处,就差抛出最后一只诱饵了。
直到在深秋之时,李信和蒙恬所带队伍失联的消息传来,秦廷哗然。有的人紧张至极,有的人却是满心欢喜,还有人泰然自若冷眼注视着曲目的谢幕。
雪庐中,焚香阵阵。乐人击筑,其声清脆悦耳,令人心情平静。然而棋盘上黑白两方此刻已经陷入了最为激烈的交锋。
“不知李将军和蒙将军如何,王上可有他们的消息?”昌平君落下一子。
嬴政落在一子,平静地把问题抛回给提问人:“昌平君以为呢?”
“臣自然是希望他们安然无恙。”昌平君再落一子,“王上,看来臣马上就要赢了。”
“昌平君棋艺高超,寡人自然不能小觑。”嬴政摩挲着手中的黑子,突然同昌平君聊起了他家里多出来的一对乐人,“寡人记得昔年燕丹背秦的时候,他的府上也是突然多出一对乐人,寡人记得有一人善击筑……”
筑声出现了些许杂音,打破了原本平和的气氛。
昌平君像是呵斥了乐人,继而又冲着嬴政笑道:“王上好记性,那名燕人确实善击筑,技艺高超在燕地颇有名声。王上若是喜欢的话,来人踏破燕都,臣会为王上献上此人。”
“昌平君有心了。”嬴政落子。
昌平君:“为王上分忧是臣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