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今天不曾被锦衣卫送进诏狱里的人,只会认为今天应天城所有的变故,都是朝廷又或者说是年轻的皇太孙在杀鸡儆猴。
“您这时候该回宫的。”解缙迟疑了片刻,小心上前低声说道。
然而这时候,狮子山下却已经是传来了一阵骚动。
解缙闻声脸色突变。
眼神也更加焦急的盯着朱允熥,希望对方能在那些愤怒的理学子弟们上山前,从后山悄然离开,全身而退。
狮子山下。
三个月前被上万追求公德正义的应天百姓踩踏出来的一条条山路前,是一群群的在京读书人从各处闻讯奔赴而来。
几名身着锦缎,腰佩坠玉,观其容貌便是世家子出身的年轻人,此刻却是神情最是动容,人人眼眶红润,脸颊上带着泪痕。
在身边众多同窗、好友、故交的陪同下,齐齐的汇聚在了山脚下。
“费兄,此刻非是伤心时,我等还是先行上山,查清了谣言真相才行定夺。”
一名今科参加会试却落榜的举人,眼神机警的打量着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的一名年轻人。
被称作费兄的年轻人,却是低吼道:“家祖被逼自缢,此仇不报,吾难为费家郎!”
这是已经认定狮子山上是出了事,且要追究到底的意思了。
周围众人不禁神色凝重起来。
这个姓费的,可是出自江西的举子。
更是江西吉安府鼎鼎有名、显赫一方的理学大族。
大明开国二十五年,就数江西的秀才、举人、进士最多。
有明一朝,江西共计出了八百多名进士,举人和秀才则是不知凡几。
可谓一个卷字。
而江西道,又数这吉安府科举最难。
想到吉安府,在场众人神色又是微微一变。
那个创办书报局,推行心学那劳什子知行合一的解缙,也是吉安府的进士。
“江西胡家,穷后辈子孙,亦要寻出凶手!”
恰是这时,又有一名江西的年轻举人振臂怒吼。
这江西胡家,同样是一个名门大族。
同样的,家中亦有老祖前些日子入京游学,暂居在这狮子山上数月。
陆陆续续,又有几名家中老祖是在狮子山上的人家站了出来,出声表明心迹,誓要追查真相。
人群开始躁动了起来。
这时人群中忽的传来一声高呼。
“定是那心学的人逼死的各家前辈!”
随后,山脚下聚集的人就看到一名不过二十出头的举人爬到了山下的一块巨石上。
“那是湖广李家的嫡系。”
“李家这一次是不是也有老祖前辈入京住在这狮子山上了?”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和刘舍人有着颇多私交的关系。”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站在巨石上的人。
巨石上湖广道的李家举子振臂高呼:“定是心学那等邪说中人,使了计谋,方才逼死了狮子山上的诸位前辈大儒!”
李家举子再一次的重复了自己的判断,继而道:“今岁恩科会试,原本一切顺风顺水,若当真有舞弊之事出现,那锦衣卫的豺狼虎豹又何必要等到今日放榜后才行捉人?”
山下的理学子弟们一听这话,顿时响起一片醒悟的惊叹声。
锦衣卫抓人何须等待,若是真的有舞弊之事,事发的时候锦衣卫就应该开始抓人了。
李家举子又道:“世人皆知,我江南士林书香传家,重学重教,读书育人,千百年如斯。而我江南士林,也多是理学大家,承袭程朱理学,日夜朱子圣言。
定是心学中人,察觉到今科金榜之上,我江南子弟屡多彩头,心生怨恨,方才暗中诬告今科有舞弊事,继而引来锦衣卫一众豺狼虎豹捉人!”
山下理学子弟们轰然如雷动,一切都能说通了。
一时间声讨不断,此起彼伏。
“公道!我等要个公道!”
“上山!”
“上山!”
“要公道!”
“……”
情绪已经被调动了起来,矛盾也被竖立了起来。
正待那李家举子要与几名家中老祖前辈生死在狮子山上的人家子弟,一同带着山下这些理学子弟上山的时候。
却又见几名举人从远处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
几人到了近前,便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
李家举子跳下巨石,快步走到几人面前:“生了什么事情?”
随后一人抬起头,一手扶腰,张着嘴满头大汗的喘着气:“太孙……太孙!太孙在狮子山上!”
李家举子脸色一变,低声道:“太孙在山上?”
原本还在声讨的理学子弟们,亦是伸出了迟疑和胆怯。
“太孙竟然去了山上……”
“如此……如此……”
“山上定然是重兵把守的吧?”
“……那……那……那我们……”
“我们我们我们还要上山吗?”
“上……的吧……”
这些明明先前被调动起了情绪的理学子弟,在闻听太孙竟然正在狮子山上,不禁生出了想要退却的念头。
这便是他们。
李家举子冷眼扫过在场众人,而后继续高声呼喊道:“此乃我理学生死存亡之际。今日,我等家祖被逼自缢,来日又何尝不会是吾等悬于梁上?”
“今日,会试金榜六百六十六名吾辈同窗被捕,刘舍人等考官被扣罪缉拿。来势汹汹,皆以我等为矛头,此刻我等若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来日尔等独身面对锦衣卫此等虎狼,当真还有匹夫之勇,可做那一人敌?”
李家举子声声道来,言语之间便再一次催动了在场众人的斗志,就连那些已经开始准备溜走的人也咬着牙留了下来。
“上山!”
“现在就上山!”
“须得讨要个说法。”
“便是太孙,也该是讲理的,几位前辈若是无事,又如何会生出自缢的事情来!”
“国有奸佞,吾辈当扫清污浊,还天下朗朗乾坤!”
人群再一次被统一了思想。
李家举子默默一笑,玩弄人心的手段而已,他再一次高举起手臂:“诸位,随我上山!”
“走!”
“诸君同行!”
“吾辈同行!”
乌泱泱的一大群汇聚在狮子山下的理学子弟,便开始沿着山路向着山顶走去。
在不远处的一片遮掩物后。
几道身影默默的注视着前方要上山讨要公道,讨要说法的理学中人。
胡文海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只要喊上我们的人,从后面围堵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在东城闻听狮子山出事了的高仰止,带着几人一路赶了过来,望着狮子山下已经开始上山的人群,低声道:“太孙在山上,既然太孙去了山上,想必便不可能是为了要镇压这些人。”
孙青书则是揣测道:“难道这件事情还能有转机?太孙找到了如何对付这些人的法子?刚刚你们可都是看的清楚,这些人已经是不讲道理胡乱扣帽子了。”
那帮理学子弟口口声声,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书报局做的。
但书报局又是何其无辜。
孙青书几人也没有想到,今天放榜的日子会爆发出会试舞弊案,更是传出了狮子山上那些游学大儒自缢的消息来。
书报局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背了天大的一口锅。
就因为他们传扬出去的知行合一与理学不合。
高仰止则是一挥手:“跟上去,从旁边的山路跟过去,听清了山上等下发生的事情,书报局这次便要加印文章,这是我等的一次机会!”
说完之后,高仰止也不给出解释,径直从几人眼前走了出去,从另一个方向往狮子山上过去。
狮子山上。
随着山路上的动静越来越近,解缙一张脸如同是吃屎一样难看,眼神焦急的不断看向身前表现的风轻云淡的朱允熥。
他又看看站在太孙身边,同样一副无所谓模样的詹徽,心中便将这老倌儿给从头到尾骂了一遍。
“监国御前,来者止步。”
解缙正在心中怒骂詹徽老倌儿的时候,山顶前的平地上,锦衣卫和上直亲军卫的官兵已经结队发声警告。
“我等要请见太孙!”
“学生乃是江西费家子弟,狮子山上有我家家祖!”
“我等要见太孙!”
随着山下的人上来的越来越多,守在前方的官兵也只能是一步步的后退,将边缘的地盘让给这些学子,唯恐这些人因为人挤人从山顶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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