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国家自洪武二十四年于浙江道试行摊丁入亩,历一载颇有见效。二十六年六道府县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百姓见于文报,皆喜奔左右相告,悦言国家善政仁义。
至二十六年底,府县投献田亩于方外寺宇道观之下,数额之多,俨如浩渺。府县唯恐国家知晓,朝堂震怒,并行多策,蒙蔽国家,哄骗朝堂。
法改田亩为水渠沟涧,黄册抹数,百亩良田化三成为积水之地,皇差离去,则抽水清淤如复初。法变田亩为坟茔之地,实乃垒土蒙骗,一经得手,便会撒土平整,亦如初状。更大肆圈占上田,兑换下田于百姓,如此则两税实缴,一家藏匿却无减少,更甚过往之入。
累此种种,王府不见全貌,却盖知良政之下,蛇鼠蠹虫之多,可谓之满目疮痍,罄书难尽。”
朱橚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实在是有些难以相信,国家不过创立二十八年,那些人便能够想到如此之多,多到难以详尽复述的手段,来哄骗蒙蔽朝廷视线,成一家之私利。
而自己……
自己无可奈何,亦是为了一人之私,做起了顺水而行,乃至依附遮掩左右的事情来。
朱允熥的呼吸声愈发的小了,脸上无风无浪,放置于膝上的双手,却已握紧成拳,根根青筋暴露。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巴微圈成孔,悠长悠长的吐出胸口的浊气。
轻叹一声后,朱允熥沉声道:“国家几多如此?”
朱橚抬起头注视着朱允熥,苦笑着摇摇头:“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吏治,乃国家兴盛之本。”
朱允熥轻笑着摇头:“治国便是治人,百姓牧于府县之手,成我一姓人家。孤绝不会妥协与府县,当累府县之官,结府县之仇,善于黎民。”
宁与天下官吏结仇,不叫黎民生怨。
朱橚望着眼前语气平静的说出治国之本言论的朱允熥,眼前的光影开始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他好似是看到了老爷子在朝堂之上的模样。
是那么的像啊。
一时间,朱橚心中感慨万千。
他低声道:“前两日,我自兰阳回府,仅开封一地,便有方外十数人,耕读治学人家三十余,行商二十余,各司衙门官眷无数,拜请入府。”
“哦?”朱允熥身子向后一靠,目光暧昧的望着眼前的老五叔:“他们寻五叔,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让五叔出面斡旋?”
朱橚身为周王,除了那几年犯事,被老爷子给撵到了云南,几乎有十来年的光阴是在这座开封城里的。
河南道的官员自然会如闻腥味一样的上杆子,使出所有的手段,也要将这位大明朝的宗亲藩王给拉下水。
他们不会想着收手,而是要尽可能将所有人都给拉下水。
说来也可笑。
当只有一个人在水中的时候,他会无比的惶恐,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大水给淹没冲走。
可当岸上的所有人都落进水里,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又会变得很小很小,因为死则皆死,岸上无人可干身。
朱橚这时候嘲讽的笑了起来:“他们在赌你不敢下狠手,不敢将整个河南道都给换了人。他们更在赌,你和朝廷不敢置河南道百万黎民陷入涂炭之中。”
朱允熥也笑出声来:“很可惜,我让他们赌输了。”
弄清楚河南道上下到底是怎么蒙骗朝廷,在地方上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朱允熥前些日子眼前那一层层的浓雾,也在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两司今没,府县无官。皇太孙今夜此等手笔,未几时必然传遍开封府,待明日府城自然惶恐,那些人家更会走动起来,私下串联结私,以应钦差之查。”
朱橚道出今夜之后,开封府和河南道可能将会出现的局面。
朱允熥冷呵一声:“他们最好是能动起来。”
说完之后,朱允熥忽然面带笑容的看向脸色忧虑的朱橚。
朱橚被盯得心里发毛,只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殿外却是传来了脚步声。
听着这脚步声,朱橚心中不由一松。
朱允熥亦是转头看向从殿外走进来的田麦。
田麦到了跟前,拱手抱拳道:“回禀殿下,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自决了,自决前他已交代所知所犯之事,伏地上拜,乞求殿下宽恕其家人。另有河南道七名官员,分别在自罪前后了结了性命。”
朱允熥眼睑绷紧。
今晚审讯河南道官员的都是锦衣卫的人,按照常理来说,锦衣卫审讯的时候都是很有规矩的,那些人都是被分开一个个单独问询的。
如此之下,竟然还有包括开封知府上官文虎在内的八名官员,选择了自决谢罪。
他们这是清楚,自己犯的都是死罪啊。
朱橚则是唏嘘了一声,在朱允熥好奇的目光下,他轻声道:“上官……文虎,其实原本也想有所作为的,我还记得当年他想要清退开封周边寺宇道观名下的田亩,阻拦重重。他去找两司衙门,无人问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我。”
朱允熥侧目望向老五叔:“恐怕那时候,五叔也早就看清了河南道的事情,对他的求援无能为力吧。”
朱橚点点头:“我记得那时候,周王府名下已经是不断的有投献记名,那时候我只想着编纂医书,觉得只要忙于这些事情,就能暂时忘了其他的事情。所以上官文虎最后,只能是无功而返。”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一个谎言说出口,就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贪墨犯法一次,便再难收手。”
朱允熥有些感慨。
而后看向躬身在侧,等待着自己开口的田麦。
他笑了笑:“仔细收敛遗骸。留下自罪之人,其家眷九族可善待一二。无有自罪者,九族照律缉拿入案。”
田麦拱手领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朱允熥将视线从殿外的黑夜收回,再一次目光幽幽的看向面前还在唏嘘着上官文虎自决了的朱橚。
而还沉浸在多年好友,忽然之间便涉案自决的惋惜之中的朱橚,忽的又是后背一凉。
朱橚迟疑的转动目光,看向正阴森森的盯着自己的朱允熥,不禁吞咽了一下喉咙。
不等朱橚开口。
朱允熥便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开口道:“五叔,侄儿先与你告罪一声了。”
还不等朱橚反应过来。
朱允熥已经是站起了身,身下的椅子哐当倒地。
只此瞬息之间,朱允熥已经是满目冷漠,脸色阴沉。
朱橚茫然的张着嘴,望向朱允熥。
“来人!”
朱允熥低喝了一声。
很快,殿外便有一队早就蓄势待发的锦衣卫冲进了殿内。
朱允熥猛的一挥衣袍,侧目斜觎还在发懵的朱橚,冷哼一声:“宗亲周藩,累年多有不法,案涉河南道两司各衙,尔等将其押入开封府牢狱,与河南道今此犯官一并关押,等候朝廷旨意处置。”
忽然之间,便牢狱加身的朱橚,彻底的懵了。
他眨着眼看着站在眼前,挡住了一片灯火的朱允熥,已经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
说好的,自己不是友军吗?
怎么现在,自己堂堂的宗亲藩王,就成了阶下囚?
当日在兰阳县说好的剧本,可没有这样写的啊。
然而,朱允熥却未曾停下,继续冷声道:“周王府一应宗亲、内眷,尽数原地羁押看管,没有孤的手令文书,闲杂不得靠近!”
一众锦衣卫冷声应诺。
只是眨眼间,周王朱橚已经是被两名锦衣卫左右扣住手臂。
这时候,朱橚终于是反应了过来,瞠目结舌的看向满脸阴沉的朱允熥。
“熥哥儿!”
“熥哥儿,你这是要做甚!”
朱允熥脸色冷漠,眉头夹紧,挥挥手:“押下去。”
朱橚愣了一下,胸口数次起伏。
怎奈何这帮锦衣卫哪管他是大明朝的亲王,能手擒藩王的事情,可不是多见的,往后回了锦衣卫指挥衙门,说不得还能在同僚们面前好生炫耀几番。
曰:擒王何感?
笑答曰:不过人尔。
朱橚脑袋一阵的发晕,也不敢在锦衣卫的擒拿下挣扎,等到他被人带着走出大殿。
外头的夜风吹到朱橚的脸上,方才让他猛然一顿,眼前忽的泛起闪亮的光泽。
他猛的转过头,便开始冲着大殿内咆哮了起来。
“朱允熥!你忘恩负义!”
“本王誓与尔不共戴天!”
“待本王入京,便要在老爷子面前狠狠的参你这小儿一本。”
“你有何权柄,胆敢扣押宗亲,戕害宗亲藩王,谁给你的胆子!”
“本王是清白的。”
“本王是无辜的。”
“本王为大明流过血!本王为大明负过伤!”
“本王无罪!”
殿外,朱橚的咒骂咆哮声,在黑夜里传的到处都是。
殿内的朱允熥,脸上微微一笑,有些无奈的摇着头。
“都踏马的是人精!”
未几。
宋宫周王府里,大明宗室亲王周王朱橚被问罪羁押在开封府牢狱之中的消息,眨眼间就从黑暗中传出了王府,向着开封府各处飘去。
到了后半夜,周王府后宅更是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大动静,无数的王府内眷和宗亲开始咒骂嘶吼着,声音久久不能平息。
然而忙活了一整夜,烤了半夜火的朱允熥,却是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澡,合衣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黑暗之中,屋外的动静声并没有停下来。
今晚的开封府,大抵不会有多少人是能真正入眠的。
躺在黑夜里,朱允熥的目光却是通明不已,亦是久久不能入眠,借着窗外的火光,他的目光看向屋顶雕花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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