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扒了朝服的孔讷,只穿着连单衣,分明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像是年过半百,满脸沧桑。
他和孔公鉴被官兵们押进了同一辆大车里。
“孔家完了……”
孔讷双手扒着大车上的栏杆,看向后面的族人被一个个塞进囚笼里。阖府上下,凡孔家人尽都被戴上镣铐,押出世居多年的府邸。
大抵是孔家的人太多,而囚笼仓促下太少,每一辆车里都塞满了人。
风雨声下,是孔家人的哭泣哀嚎声。
只是无人关注,除了孔家人自己。
“孔家一干人等会被押送至运河,那边有徐州卫的人在,可保无虞。等孔家人押上船,会有锦衣卫的人看管,一路南下入京。”
孔府外,已经人去营空的边军大营前,朱高炽望着关押孔讷父子的马车已经动起来,低声说着话。
他的目光则是撇向一旁,在不远处的雨中,是数十名兖州府各司衙门的官员,正穿戴着官袍,跪在雨水之中,膝下是流淌着的泥浆。
朱允熥脸色平静说道:“奏章要快些发回应天,先看看朝中的反应。叫凉国公、西平侯他们回京的路上走的再慢一些。”
朱高炽侧目看了过来:“是防备地方士林有反对之声?”
“应天有些消息过来,他们不满张志远为难孔家,借机上奏请开监军法。”
朱允熥目光逐渐凝聚起来,穿透眼前的雨幕。
朱高炽肩头抖了抖,低头道:“河南道大概也是他们的借口,若非这次查出了孔家的罪证,恐怕我们就是回京,事情也不好处理。”
朱允熥冷笑道:“倒是让你说对了,他们用了河南道做借口,希望朝廷引以为戒。”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回答小胖后面的问题。
孔家做的那些事情,他本就知道,只是却又没法明说。和田麦等人,则只需要下令安排即可。
朱高炽挪挪嘴,没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便有些百无聊赖了起来,抬头看向一旁的兖州府官员:“孔家于兖州府,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是依律附罪,还是另行定罪?”
朱允熥挪眼看过去:“有些人,总会忘记当的是谁家的官,是为谁做事的,该叫天下人以此为鉴,早日清醒过来。”
说完后朱允熥便在重新寻了伞的雨田伺候下,登上马车。
朱高炽独自撑伞,目光转动着。
兖州府的官员同样都完蛋了,不光光是自己。
为了叫天下的官员都认清是在谁家当官,这些兖州的官员三族乃至九族,怕是都将被牵连其中。
唯有重典,方可震慑人心。
“起驾。”
“回京!”
太孙府总管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
朱高炽收起心思,趁着马车尚未开动,立马健步而上,带着一片湿气卷入车内。
……
哒哒哒。
应天,皇城千步廊,一名锦衣卫百户领着麾下两名总旗官,由宫外往宫中而去。
脚步声在宫墙之间,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带起的水珠,滴答滴答的飞溅着落向远处,最后又摊开融入地面积水中。
淅沥沥的雨水从天空中的云层里落下,滴落在琉璃瓦上,沿着导雨槽到了边缘,从高耸的宫墙上连珠成串的滴落下来。
而在皇城外,自御门听政之后,大明朝就好像万世太平了一样。
官员们没了往日里的急躁,每日按部就班,倒是显得国事顺利。
分明是上衙的时候,东城一带却有不少的官员,自己或是有家仆撑着伞,在大街小巷直接穿梭着。
过了大中桥,让太平里一带过去,因为靠近城里东水关码头,多的是凉茶铺子。
平日里难得一见,能亲下此等民力聚集之地,今日里倒是显得有些扎眼,惹得那些个茶水摊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顾低着头,听到添茶声便提溜着茶壶上去添水,心里头还唯恐自家的粗茶会让衙门嫌弃。
只是衙门现在的心思明显不在茶水究竟有几分春意上。
“刚得到的消息,至圣先师一门,尽数被皇太孙殿下问罪,正在发回应天。”
一名自个儿撑着伞的青袍官员,进了太平里一间可以眺望东边东水关码头的茶楼二层过廊下。
拍了拍衣袍上的雨水,且落着座,便轻声解释了句。
“消息早就到了,昨夜城门落下前便有消息进城,算算日子,大概这两日就会到京。”
席间早到的一人抬头看向来人,淡淡的回了一句。
“听闻……殿下拿到了不少的罪证,都是实打实的,容不得半点转圜。”
刚到的青袍官员,侧目看向一旁出自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那人眉头皱了下:“罪证到底如何,还得等锦衣卫的人送回京,朝堂上分辨清楚了才能知晓。”
“只是昨夜得到的消息,好似还有勾连塞外的事情,若是如此,也不必朝堂分辨,且不说陛下如何想,便是那些勋贵武将也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茶桌前,众人皆是沉默。
孔家不论做了什么,在朝中总还是能靠着几分千年来的薄面,说和说和的。
可现在确凿了和塞外的前元余孽有勾连,那满朝上下,文官们自然不可能再敢说什么。
那时候,只要有人多说一句话,朝堂上的功勋武将就能将官袍脱下,亮出他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满身伤痕。
拉着每一个开口的人,恶狠狠的询问,那些伤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甚至于,他们还会主动的指出那一道道的伤痕,都是在哪一场驱赶元人、恢复中原、守御边塞、犁庭草原的战争中留下的。
如今大明开国不过二十八年,朝中和地方上,无数追随着皇帝创立大明的将领都还健在,甚至是正值壮年。
孔家勾连塞外,那就是无视这些人在这些年里的出生入死。
若是朝中不能公允处置,便是功勋武将们,就能将应天城三大殿的顶给掀翻了。
皇帝还不会说半个不字。
“只是不论孔府到底如何,若是以此论罪株连,天下人会如何说?这圣人世家,往后又该如何?我等受圣人教化之人,又该何以自处?”
终于,有人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孔家代表的是中原儒家的门面,是千年的圣人世家,是中原当之无愧的文官第一,士林魁首。
孔家倒了。
儒家又将如何,理学又该如何。
他们这些在朝为官,以及家中子弟、门生、故旧无数的人,往后又该如何行事自处。
“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乎?”
有人试探性的提了一句,目光看向在座众人。
“天下文脉不能断,士林不能乱。若为九族之罪,则我等断不能袖手旁观,与情理不合,有负圣贤教化。”
“然,陛下取仕我等,坐居朝堂,牧守地方,抚慰社稷,我等亦不可忤逆似孔府。”
“此事难矣。”
桌边一声长叹。
“可要是这样说起来,前次陛下御门听政,我等以河南道叛乱、张志远久不平定山东道叛乱之事,谏言陛下惩治,开监军法,便是我等之错了?”
这话是兵部的一名郎中说的,上一回奉天殿前御门听政,他便也有参与弹劾和进谏。
这时候翰林院的一名官员开口道:“上一回的事情,因为秦王殿下而无疾而终,只是陛下那里恐怕还是悬而未决,对我等只怕是有些不满的。”
“孔府不能绝了!”
忽的,有人拍着桌子站起身,目视在座众人。
一道道目光抬起,看向此人。
“殿下这是要灭孔!不论孔府是否有罪,殿下都必然会如此做!这点,诸位可曾想过?”
咳咳!
桌上响起了一声轻咳声,有人转头看向分明已经离着很远的茶楼小厮。
“下去,我等要在此议事。”
小厮不敢久留,便是听不到那边的衙门说话,也不敢停歇,蹬蹬蹬便下了楼。
这时候,那人也才反应过来,拱拱手:“是本官方才举动了。”
“你且说,这时候便是群策群益的时候。”
“心学是谁弄出来的?这点大伙都清楚吧。是翰林院那个解缙,是他一手弄出来的。如今朝堂之上,依附心学之人几何?且不说地方,便是应天恐怕也有一二成了吧。”
“而解缙与太孙殿下是何等关系,也不必多言。若说殿下没有借此,推心学上台面的意思,本官是断然不信的。可若是推心学,则我等之理学便是横于道前顽石。”
“殿下这是要借灭孔,打压理学的士气,强推心学。那时候我等又该如何?我等家中子弟、门生旧故,又该如何?”
“去与心学之人相争?以何争?”
楼外小雨,街上行人寥寥。
楼内,气氛和话题,却凝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挑起这等敏感话题的人,轻叹一声:“诸位,这时候我等要明白当务之急是什么啊!”
“快快说来。”
“且教我等。”
那人面色沉重道:“眼下,孔家是死是活,已经不关我等之事。我等维系家门的根本,才是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昨日,殿下能摊丁入亩,税署改制。今日,殿下能灭孔推心学。明日,殿下便能弃了我等啊!”
危机感一瞬间席卷而来。
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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