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没有凉亭,又为了不惊醒已有身孕的秋娘,几人只能是缩在厨房里,点着一盏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
朱允熥倒是显得很平静,背靠在这张竹椅上,手里捂着一只茶水滚烫的杯子。
他点头道:“大明四方,如今东、南皆已平定,纵深万里之远,便是再有危机,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处置。待这一次山西道事了,朝廷内部在新政上的困局,也将真正被压制下来。
到时候不必等九边的将士请战,皇爷爷定然也会下旨,我大明倾巢而出,彻底将长城外那困扰我中原子民千百年的危害给连根拔除。
等到那个时候,朝廷只需勤修内政,整顿河西,出兵西域,一个前汉、前唐的局面也就能在我大明重现。”
朱允炆眉头皱起:“只是如此,也算不上独属。”
朱允熥笑了笑:“张二工此人,你可知晓?”
朱允炆还在脑海中搜查着有关于张二工的记忆,而高仰止却是眼角一跳,侧目看向在灯火下,脸颊轮廓分明的皇太孙。
“新任工部尚书,大明朝第一个以匠官之身进入官场仕途的那个张二工?”
朱允炆的眼中流露着光亮,对那个张二工倒也是颇为好奇。
能在短短数年之间,从匠籍脱身入了官场,又能如此之快的坐上了大明朝工部尚书的位置。
这份奇遇和速度,可是满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朱允熥点头道:“是他。这些年朝廷不少新事物,都是他带着人弄出来的。”
您在其中可是也有不少参与的。
高仰止默默的看了朱允熥一眼,心想着如果不是皇太孙一力支撑,张二工又如何能有那般天大的运气,从匠籍脱身变成了大明朝的命官。
要知道,张二工坐上大明工部尚书的位置,虽然令人诧异,但是与之相比的是他以匠籍入官场,才是最艰难的事情。
也正是从张二工开始,大明朝现如今的选官,在考公法的配合下,已经开始不限制于那些只读四书五经、圣贤文章的两榜进士。
凡是朝廷需要的,且品性良善之辈,只要有个举子的身份,便有机会步入大明朝堂。
若是再加一个心学子弟的身份?
高仰止想到了自己离京之前,内阁收到的一份数据整理。
现在且不说施政产生效果缓慢的地方,单单是应天城里,各部司衙门里的皂吏已经大多为心学子弟占据。
这些人仍然可以参与考公法。
而在应天,有官身的心学子弟数量,也在以稳定的增幅不断的提高着总数。
这一切,如同张二工成了大明工部尚书一样,都是眼前这位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一手推动而成。
高仰止心中有些感叹。
朱允熥则是继续解释道:“工部在龙江造船厂打造的蒸汽船已经下水,下一步就是铁甲蒸汽船。
依照那个范虫所言,不说铁甲蒸汽船,单论蒸汽船,我大明朝就足以在天下四海纵横。
若有铁甲蒸汽船,则那万里海疆之上,只可见我大明旗帜!
铁甲蒸汽船的速度更快,运载更多。中原过往只能守着这一份祖宗之地,却因种种缘由而无力外头那万里无人的土地。现如今,却有了机会。”
拥有着时代差距,掌握这个世界最尖端科技,却保持不断革新进取态度的大明朝,没有人能够从外面将其打败。
朱允炆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幽幽道:“古往今来,无数史书都在说,内乱远比外患更加严重。前汉如何?前唐如何?前宋如何?前元如何?
就算你能将中原外头所有的土地都打下来,可最终还是需要人治。岭南一地,多少年了,朝廷现在的改土归流还是推行缓慢。
虽然地方上的乱子比开国的时候少了很多,却还是需要朝廷费心费力去稳定。
朝廷当下便都是如此,外头的新征之地呢?
新政是为大明社稷着想,天下间多少人暂时蛰伏,可往后呢?”
过往,朱允炆是个理想主义者。
只是这几年,他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去更加冷静的长时间思考某一个问题。
他目光平静而又深邃的盯着眼前的朱允熥,盯着这位带着大明朝已经走上一道谁也不清楚尽头是何景色的三弟。
朱允熥目光闪烁了两下。
“你说的问题,我都明白,只是不做,依旧会如此,做了,或许还有一些改变。”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问题被重新还给了朱允炆。
而他在思索了半天之后,却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朱允熥笑笑:“谁都不知道,但事在人为。而且,中原内部的稳定,随着张二工他们将那蒸汽火车不断改良,可以和水泥路一样开工建设,我相信这会缩短朝廷和地方的距离,也可以更有效的控制地方。”
距离从来都是制约中央集权的一个巨大因素。
可能某一地某一县,已经尽数落入贼寇手中,中央朝廷这个时候可能才知道这件事情。
然后朝廷要查明缘由,派遣军队镇压。
如此一来二去,可能一场叛乱需要中央朝廷耗费一年乃至更久的时间去解决。
而如果在此期间,前线的军事行动出现失败,亦或是贼寇开始流窜席卷周边,这样的一场祸事可能就会拖垮整个中央朝廷。
修路,是为了让地方百姓能够被盘活,让钱钞和物资流通起来。
但更深层,却也是为了更强有力的控制地方。
朱允熥目光幽幽,铁路的修建和水泥路一样,势在必行。
亦如他当初推动新设大明税署,为的就是将帝国的财税收回到朝廷手中。
没了财税,地方上再有乱子,他们也得能拿的出钱粮来收买人心才成。
“蒸汽火车?”
朱允炆面露不解,他对这个东西倒是不曾有过听闻。
高仰止却是点点头:“铁路开建,蒸汽火车行驶于其上,朝廷对地方上的控制,定然是会被加强的。”
朱允熥看着两人,为其描绘出一个宏伟的画面。
“试想将来的某一天,从应天城开出的铁甲蒸汽船,纵横在千万里海疆之上无人胆敢阻拦。从应天城开出的蒸汽火车,将整个中原连通。
再开出长城,开进大漠草原,开往西域乃至更西边,开往交趾道乃至于整个南部地区。
那个时候的大明朝,又会是何等景象?
那个时候的大明朝,是否担得起一句独属于大明的至高荣耀?”
不知为何,今夜朱允熥躺在城外行在大营中军大帐里,辗转反侧,就是难以入眠。
所以他才起了悄悄进城,和朱允炆唠唠嗑的念头。
不知不觉,他就在朱允炆面前画了一个宏伟画面。连带着,高仰止的眼中也出现了迟疑。
朱允熥看着两人,却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说完了,回去睡觉了!”
“明天,还有一场热闹等着所有人。”
……
第五百五十九章 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漆黑的夜。
不知有多少人,午夜难眠。
噌。
屋内,朱允炆瞪着明亮的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是有病吧!”
想了半天,他也没想明白老三今晚跑过来找自己说那么一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定然是疯了。
毫无睡意的朱允炆,眼底布满了血丝,回头看向正在安静熟睡的秋娘,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温情的笑容。
朱允炆的手指从秋娘的发间掠过,为其压了压被褥,自己这才重新躺下。
为了明日将要发生的事情,朱允炆开始催眠起自己。
一夜无语。
翌日天明。
太原城在满城白烟里苏醒了过来。
大街小巷里头,是那些赶着摊子出街,为太原城里的人提供一碗碗滚烫吃食的贩子们。
冬日降雪,富足人家可以躲在家中烤火取暖,但芸芸众生却还需要为了每一日的活计而忙碌着。
街面上的积雪根本就存不下来,就会在天明之后被人们的双脚给踩踏的消失不见。
一座座小院前,是百姓们合家老小握着铲子除雪,为一家人清理出一条走出去的道路。
街面巷口,翻滚着水汽的摊位锅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张辉亦如过往,长衫外套上一件厚实的长棉衣,从太原城的藏身之处走到外面,顺着熟悉的路线走到了李府大院前不远处的那条汇聚着城中不少摊位贩子的街道上。
还是原本摆着茶摊的位置,只是老人家入冬降雪之后便不再煮茶了,而是每天赶着最早的时间,将好几种张辉认识或是不认识的食材,放在一锅里煮出来,然后加上辣子。
便是这样一锅糊糊一样的东西,煮好之后揭开锅盖,那股子浓郁到直冲天灵感的香味,总是能让所有过路的人味蕾大开。
盛上一碗,也只要三文钱。配上两张饼子,合共五文钱。
这一天便算是饱饱的了。
“老规矩,两碗汤,四张饼。”
今天街面上的人少了一些,大抵是因为这几日人们发现太原城已经不能随意出入,百姓们总是能敏锐的察觉出一些不同,而选择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亦或是将吃食买回家中吃。
张辉寻了个避风且能远远望见李府大院的位置坐下,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拍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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