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规则如同明面上的规则一样,都是不允许改变的。
古老的王朝,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则。
“臣,反对直隶总督所请追溯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元年所起一应商税贪墨案。
臣以为,今或有商税贪墨隐瞒之事生,却不能因此而盖之于洪武元年起。
即便洪武元年至今日,或有商税贪墨隐瞒之事发生,却绝非一十八府皆有之。
今时律法森严,直隶道初设未几,人心思动,官吏贪功。若准允直隶总督衙门所请,恐会开藤蔓连坐之事。大明过往二十八载,所涉一应商税账目,浩如烟海,架阁库内,所存账本早已尘埃其上。
追查几时而终?期间是否有人会以此徇私舞弊?臣不知晓,但臣却知人心。
邹督台公忠体国,历任交趾道、应天府,一向为国为民,臣敬佩督台之忠心。
既要查税,臣以为督台可自今岁洪武二十九年始查,以震慑宵小,弥补朝堂于直隶道一十八府商税亏空之数目。”
文华殿内,户部科道给事中有属官员,沉声开口,反驳着邹学玉提请要开查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元年以来的所有商税账目。
邹学玉一身大红袍,站在朝堂文官班列前端。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即便是现如今直隶总督衙门,已经开始调取户部存档,开始核对直隶道一十八府过往二十多年的商税账目,可只要今天朝堂上的这场争论最终裁定禁止他的行为,那么等到退朝之后,他也只能带着不甘回到总督衙门,叫停这项可以倒逼直隶道地方官府衙门的事情。
一群蠹虫!
邹学玉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认识这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的户部科道给事中,往日里是个中正的人,为官也向来清廉。
却偏偏会在自己提出的这件事情上出声反对。
邹学玉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他虽是户部尚书,但没有权力指挥或者说是控制科道官员。
这是大明律法附议大明言科官员的特权。
邹学玉愈发不甘,抬头看向站在陛阶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也没有想到自己准备借着清查直隶道一十八府过往商税账目的事情,会在朝堂上引发这么大的反对声潮。
他低估了朝堂之上潜规则的力量。
看着眼前跪在大殿金砖上,这数十位官员,朱允熥有些无奈。
这些人里头,很多人为官做事,那是一点错都不会犯的。
即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会犯错,那也是因为国政而便宜行事所致。
他们是在怕吗?
朱允熥很清楚,他们不是在怕。
那他们为什么会反对?
或许是因为官员体系的一种自我防范意识吧。
吏部科道官也站了出来,在户部科道官之后。
“启禀陛下,邹督台要清查直隶道商税隐瞒一事,臣以为乃可行之善政。”
就在邹学玉以为这人是要为自己说话的时候。
这位吏部科道官却是话锋一转:“然而,大明自洪武元年至今,已有近三十年。期间涉及多少人和事。无数地方官员,早已去职还乡,更甚者已经入土为安。
三十年来,便是有隐瞒商税之人,现今仍然为商者还有几人?
邹督台欲要清查直隶道商税案,臣以为此举乃是为厘清直隶道商场风气,肃正直隶道清白之风。乃是大善之举。
只是三十年之商税账目,突加清查,若起冤案,岂不与督台本意本心有所违背?
若自今岁洪武二十九年始查,则又难以起到震慑肃正之成效。
臣以为,当从洪武二十四年起,直隶总督衙门大力清查其时至今一应商税账目。
如此可追回朝廷之损失,肃正直隶道之风气,利国利民,免生祸端,方为上善。”
从洪武二十四年开始追查直隶道偷瞒之商税!
邹学玉眼睑一沉。
这些人当真是会挑时间的。
便是连站在陛阶上的朱允熥,也不由的回头看了一眼高坐在御座上的老爷子。
这时,又有刑部这个朝堂之上存在感向来很低的科道官走了出来。
“陛下,我大明励精图治,在陛下带领之下,继往开来,兴盛国家。国初动荡,方有陛下雷霆之行。而今,天下承平,四域安宁,国本稳固,皇嗣绵延,非大动干戈徒增血海之事。霸道之后,方以王道纵横,与民休息,为大明社稷盛世积攒福德。
自洪武二十四载追查直隶道一十八府一应商税账目,可彰显陛下之威严,亦可体现陛下之仁德。
官民莫不蛰伏于陛下仁政之下,祈愿我大明社稷长存,皇室安宁,皇嗣茁壮。”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自家老爷子的眼角微微一动。
他心中顿时大呼不妙。
很明显,老爷子这一下是真正被说动了。
所有人都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皇帝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便是当初追随他一起同淮右起家的那些功勋旧臣,只要敢于阻挡国家的前途,必然都会遭受到皇帝的严厉打击。
洪武皇帝制造的血案,至今还让所有人历历在目。
所有人,只能臣服在皇帝的威严之下,胆战心惊的当差做事。
只是这两年,朝堂之上很少再有和过去那样牵连众多的命案了。
他们习惯性的忽略了在京师之外,大明朝尊贵的秦王殿下,所造成的一桩桩案子。
他们只知道,皇帝现在越来越不愿意搭理国事,而更加愿意去培养皇重孙。
说是培养,倒不如说是抚养更贴切一些。
毕竟如今还只会阿巴阿巴的皇重孙,还上升不到培养的地步。
皇帝已经开始慢慢有了更多祖辈的仁慈和柔情。
这也是今天朝堂之上,这么多人敢于反对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推断揣测着,皇帝是否开始愿意同他们理智的讲道理,而不是动不动就动刀子讲道理。
“准。”
就在朱允熥思考着,该怎么说动老爷子改变主意,不要听信了这帮人的反对时,他的身后已经传来了朱元璋的声音。
皇帝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认定了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的商税清查一事,只从洪武二十四年开始追溯下来。
“陛下英明。”
殿内满朝大臣口呼皇帝英明神武。
朱元璋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臣子们,悄无声息的撇撇嘴,挥了挥手:“想来今天也没事了,俺也觉着乏了,便各自散了吧。”
孙狗儿立马从一旁走了出来。
“诸臣工,退朝。”
朱允熥眼角抽动,看着老爷子那副急不可耐要回乾清宫含饴弄孙的样子,就觉得自家这位老爷子是真的没救了。
“回头就得给小肉球的教养权抢回来!”
朱允熥暗下决心,却又觉得自己想要从老爷子手中将自家那个蠢蠢的,只会阿巴阿巴的小肉球抢回来,实在是一个有着生命危险的事情。
胡乱的甩了甩脑袋。
朱允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邹学玉、夏原吉、小胖三人给堵住了。
他抬起头,大明朝的好臣工们已经从殿内鱼贯而出。
朱高炽的脸上带着笑容:“督台说,聚宝山那边有一处颇是幽静的别院,旁的雅致不说,倒是那里头煮出来的茶水最是香甜沁人心扉。”
朱允熥眨眨眼,看着小胖的眼神有些疑惑。
什么时候小胖也会给旁人说和的了。
而且,夏原吉这位户部尚书,平日里一心扑在大明钱袋子上,没日没夜都在想着怎么让户部太平银库里的金子孵化出银子,让银子孵化出铜钱,让铜钱流入大明朝千家万户。
他也有空出来喝茶?
带着一头雾水,朱允熥在三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午门。
过了端门。
就见左手近通往太庙的宫门下,秦王朱樉正抱着双臂,靠在宫墙下。
“二叔。”
朱允熥上前,毕恭毕敬的行礼。
上回自己回京,差点没在太庙里面,直接去见太奶奶了,这件事情他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邹学玉等人也是在其后躬身行礼。
朱樉撇撇嘴,嘟囔道:“宫里头实在是太乏了。本王估摸着,列祖列宗成天见着我在跟前,也该是看的烦了,便不打扰了列祖列宗们清净一会儿,本王出去转转,让列祖列宗们缓口气。”
这要是被老爷子听见了,指定又得恶狠狠的揍一顿。
朱允熥看着疯言疯语的朱樉,暗暗腹诽着。
邹学玉和夏原吉两人则是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
整个大明朝,敢这么拿着大明列祖列宗调侃的,也只有眼前这位秦王殿下了。
关键是,人家也确实是成天就待在太庙里,话说的糙,可也是实情。
若说大明列祖列宗没有神性的话,那眼下大明朝的盛况又是何处来的。
这就是另一个玄之又玄的话题方向了。
朱允熥无奈的点点头,却是多疑的看了邹学玉、夏原吉、朱高炽三人一眼。
“我等正要去城南聚宝山一处别院喝茶,不知二叔可愿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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