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两名亲兵留在堂外,陈军独身一人走入正堂,先是站在堂前环顾左右。
上方是已经快要坐不住的大庸县令李雨龙,右侧是一干陪同,神色表情同样紧张难看的县衙官吏。
左侧,便是穿着那件飞鱼服的张辉以及几名副千户、所镇抚。
“末将参见上差。因末将昨日离城,前出大庸所巡视,迎接来迟,还请上差恕罪。”
陈军站在堂前,声音洪亮的开口解释着,不卑不亢。
他是正三品的一卫指挥使,张辉只是锦衣卫正五品的千户官,便是兼着北镇抚司的差事,官品上也比不过自己。
但因为张辉乃是锦衣卫出身,又是领了皇命出京,陈军给予了张辉一丝敬意。
张辉已经是面含微笑的站起身,朝着陈军拱了拱手。
“将军辛劳,在下此次前来,便尝闻将军乃是国初时的军中老将,若不是因为昔年开国之战负了伤,错过了后来的几场大仗,恐怕早已封爵。”
来大庸县之前,张辉就调取了岳州府境内的有司文武官员详细存档。
知晓刚刚走动之间姿势有些怪异的陈军,是当初大明建国前在战场上受的伤,因为当时军情紧急,便耽误了根治的时间,从此就落下了隐疾。
而后大都督府便将他从前线抽调了回来,大明建国之后就一直在湖广道兜兜转转。
所以张辉说的,若是当初陈军没有受伤,能够参与开国时的那几场大仗,他真的是有可能在国初被封爵的。
陈军倒是坦然,摆摆手道:“不过是时运而已,末将如今以有伤之身,还能得陛下和朝廷信任,执掌大庸卫,末将已经诚惶诚恐。”
张辉点了点头,陈军这话倒是真的。
似乎是因为当初的伤,牵连到了他的私密处,这么多年来陈军一直未曾能诞下子嗣。于是便在军中收养了不少当初国初时,成了孤儿的军户子弟作为养子。
若是旁人这般做,朝中的官员们早就要弹劾对方是有谋逆之心。
但陈军当初的事情连皇帝都知道,收养军户遗孤的事情,自然也就没人能拿来置喙什么。
说陈军是忠心大明,一心只为朝廷做事,这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张辉直接说道:“在下此次奉旨南下,所为的便是替朝廷和陛下查明西南土司之乱的缘由。先前,李县尊已经说明了不少,但朝廷查案总还是要再细致些。
在下以为,将军帐下官兵将士们,多是西南本地人,甚至还有不少土人参军的。所以想与将军商议一二,能否借将军麾下的弟兄们一用?”
说着话,张辉已经是淡淡的扫过李雨龙一眼。
他相信对方和自己说的话不会有假。
但西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得要自己替朝廷和陛下亲眼看过了,才能真正放心。
这都是得益于他在诏狱里的经验总结。
旁人说的再多,都不如自己亲自刨开了亲眼看见了真实。
陈军脸上露出笑容,爽朗的笑了几声。
而他的眼光,也已经是在县衙里众人脸上扫过,心中便大致知晓先前自己没来的时候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廷从建国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地方上的军政要务不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于是便有了地方三司衙门的出现。
而地方上的卫所,也向来不受地方官府管辖。
大庸卫的上头,是湖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再上面就是应天城里的前军都督府和大都督府了。
陈军瞧了一眼神色紧张不安的大庸县令李雨龙,面朝张辉笑着说道:“不过是借点人手罢了,都是为朝廷办事,更不要说上差这一次是领了皇命的,上差尽管将末将营中弟兄带走办事。”
张辉站起了身,冲着陈军点点头,继而转身看向大庸县令:“在此叨扰县尊许久,在下还有要务,要与陈将军营中商议。”
他来西南不是为了查流官府县政治生态问题的,李雨龙到底是个怎样的官员,并不在张辉这一次的任务里面。
而李雨龙见张辉并没有追着先前的问题不放,更是要和陈军去营中,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他连忙起身,满脸笑容,殷勤道:“上官皇命公务要紧,下官万不敢耽误。只是县衙备下的……”
张辉挥了挥手,笑着说道:“有劳县尊了,只是陛下和朝廷还在等着消息,待在下查探一二之后,若是有时间,定会前来叨扰贵县。”
说罢,张辉则已经是冲着陈军做了个一同离去的手势。
李雨龙快步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的说着些好话。
……
“其实李知县算是个好人,虽然末将不知道他是否有贪墨舞弊的行为,但朝廷历来交代下来的事情,李知县总还是不打折扣的办下去了。”
出了大庸县衙,去往大庸卫军营的路上,指挥使陈军骑在马背上,与身边同行的张辉低声解释了一句。
张辉笑笑:“来之前我便已经调阅了他的过往,若他当真不是个做事的官,刚刚我便已经将他拿下了。”
陈军默默一笑,他看了眼街面上的百姓因为锦衣卫的出现而远远的就开始回避,又轻声说道:“末将虽然不敢置喙朝廷的新政,但西南这一次生出的乱子,说到底还是朝廷没有一视同仁。
若是当初推行新政,在土司府县也一并施行,就算是出现阻力,土司府县官员对抗朝廷,咱们大可挥兵杀过去便是。
早些年咱们大明刚立国的时候,又不是没少和土司打。反倒是觉得不能因为新政让土司府县乱起来,弄得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张辉淡淡的看了陈军一眼。
他倒是相信陈军没有置喙不满朝廷在推行新政上的决策,陈军完全就是从一个武将的角度出发的。
张辉忽然轻笑声问道:“我倒是还有一桩事情,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何土人们这一次不满生乱,只冲着土官们去的,更是打出了为朝廷清剿奸佞的旗号?这件事情,若是没有外人从旁出谋划策的话,恐怕是不可能的。”
土人们不可能自发的觉得,就只有土官在压榨他们。
土人们只会认定,朝廷之所以不在土司府县一视同仁的推行新政,就是为了和土官们一起压榨他们。
甚至于张辉可以肯定,在乱子刚刚生出来的时候,土官们定然是和土人们解释过,这一切都是朝廷的政令。
陈军愣了一下,随后默默的笑着,却就是不说话。
到这里。
张辉反倒是真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自己要在回京之后,将这些事情都如实禀报吗?
张辉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里面,定然是土人们明辨是非,是在土官们过往不断压榨他们之后,将所有的怒火一并爆发出来的。
“在下会在西南停留几日,亲自去土司府县里头转一圈,随后便立即回京。
但锦衣卫会在这里留下人手,到时候便需要陈将军麾下弟兄们配合。一旦朝廷定下什么军略,到时候朝中也能从容应对,提早知晓西南情形。”
陈军见张辉道出接下来的安排,便开口回道:“大庸卫会以督修大庸所一线营寨为由,派驻三个千户所。末将以为,西南这些年不少地方的卫所营寨也都有些老化了,想来近期会有不少地方都在准备着修缮营寨。”
说完,陈军目光深邃的看向张辉。
张辉点点头,一切已经了然于心。
……
应天城已经多了几分寒意。
初冬时节,万物即将陷入沉睡之中,连带着京师地界上的百姓也开始减少了农活。
除了田间地头,偶尔还有些衙门官吏带着里正,召集百姓疏通沟渠,清理池塘,便很少再能看到旁的农活了。
反倒是应天城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工坊,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年前大运转。
工坊主们需要赶在年前,将一批货物生产出来,好充盈京师地界的物资供应。没了农活的百姓们,便从家里走进工坊,争取为家里多赚些银钱,好让一家老小都能在新年里穿上新衣服,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和肉食。
而其中,又以应天府执行雇佣徭役的差事,最受百姓们追捧,人人以能被应天府雇佣做事为荣。
实在是因为官府给出的工钱平均比民间的工坊高出一成之外,而且还管一日三餐!
工坊在官府的内卷之下,也只能保证一顿中饭而已。
而应天府的一日三餐,就可以为被雇佣的百姓们家中节省下来一大笔支出。
只是官府需要的人力终究是少的,更多的百姓还是进到了民间工坊里。
只是不论赚多赚少,现如今大家伙总是能多几条路子赚钱养家。
这是另一个样貌的热闹。
在几名被雇佣在龙湾码头打扫的百姓注视下,张辉领着几名锦衣卫官兵,从江船上下来,踏足这座已经彻底成为官用的龙湾码头,骑上码头上随时背着的马匹。
贴着应天城的城墙,一路向东,自皇城北边的太平门入了应天城。
邹学玉终究是在他离任应天知府,上任直隶总督大臣之前,将朝廷军马信差入京禀奏的路线,从应天城里给弄到了城北的城墙根底下。
为此,应天城周边的百姓力夫们,家中又多了一笔进项。
张辉一路进了皇城,直入皇宫大内。
文华殿。
张辉没有见到皇帝陛下,而是在宫中亲军的提醒下,到了文华殿见到了太子殿下。
他已经到这里许久了,并将西南的事情原委详细说明。
朱标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针对几个要点询问了一下。而在得到张辉的进一步解释之后,便继续让对方说下去。
“所以,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的,还请殿下明晓。”
终于,张辉结束了所有的禀报。
这时候他才有机会,悄悄的打量了一下周围。
大概是因为文华殿离着东宫和内阁最近,加之过往的用途,这里就渐渐成了太子处理国事的地方。
几名在内阁当差的朝中官员,这时候正在周围忙碌着整理成堆的奏章案牍。
朱标盘坐在案几前,他的面前是无数的案牍堆积成山。
西南的事情已经被张辉带回来了。
真相是那么的简单,却又那么的充满戏剧性,这是让朱标没有想到的。
他轻轻的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微微下沉,眼睑眯起,似是在思考着对西南土司境内动乱的最终裁决该当如何。
半响之后,就在张辉已经有些疲倦困意的时候。
朱标终于是缓缓开口:“西南土司之乱,孤未曾想过竟是这般。但既然如今已是民心所向,朝廷便不能不管不顾,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论中原百姓还是土司百姓,都是我大明子民啊。”
张辉眨眨眼,抓住了太子爷这段话的重点。
民心所向。
只不过他是锦衣卫,是皇室的爪牙,只能有执行权,而没有建议权。
太子爷不问只说,又没让自己退下,那自己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