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拳,情急愤恨之下,早使尽了平生力道,莫说是个肉做的人,石雕的菩萨怕都能砸粉碎,便如被撞城车撞个正着,蔡松鼻梁牙齿齐齐断折,被酒色淘空的小体格直直飞出三四丈远,落地时喷出几颗牙齿,哼也没哼半声,歪头便没了声息。
一干帮闲无不大惊,愣了片刻,有人尖声叫道:“他敢打衙内,兄弟们一起打死他!”
这些帮闲也是久惯斗殴的,闻言四五个壮些的率先扑上,各自抱住那黑大汉的腿脚双臂,余下几个帮闲,脸上露出狞恶之色,纷纷从怀里摸出短刀匕首。
宋宝莲见了惊声道:“是你!你、你快跑啊!”
黑大汉见宋宝莲为他担心,眼神顿时一亮,仿佛自心窝中涌出一股子蜜来,傻笑道:“不怕,不怕。”
这时几个持刀帮闲已经扑来,说时迟那时快,黑大汉双眼分明定定望着宝莲,双腿连踢,抱着腿的帮闲便如鞋底泥巴般飞出,双臂一振,抱着胳膊的帮闲便如衣服上的虱子般抖落,顺手扯住一个帮闲腰带,横起一扫,扑来的帮闲们纷纷惨叫飞出。
从头到尾,竟是看也没看这些人一眼,便如掸了掸灰尘那么利落。
那些帮闲们见这黑汉子如此怪力,谁敢上前讨死?连滚带爬逃开。
逃出老远,那为首的回头叫道:“我认得你!你是牢城营的黑旋风!你莫要狂,你打的乃是蔡九知府的独子!蔡九知府不把你挫骨扬灰,他老人家就跟你姓!”
那黑大汉自然便是黑旋风李逵。
李逵眼里根本没有这几人的存在,任他们跑去报信,一双牛眼愣痴痴看向宋宝莲,使劲喘了两口气,这才说出几个近乎听不见的字儿来:“那个,这个,你,啊,没事,吧?”
黑黝黝的一张大脸,早已黑红一片。
宋宝莲视线微垂,却见这李逵双熊掌般大手,死命捏着裤子,兀自止不住两条腿筛糠般乱抖,忍不住嘴角一抿,暗自好笑起来:“这个力大无穷的黑熊精,竟然还会害羞么?”
她本来很怕李逵,但此刻见了李逵手足无措的怂包样子,自家胆气顿时大壮,忽然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李逵身前两尺处。
李逵只觉女儿家的淡淡香气冲入鼻孔,甚至隐隐能察觉到对方的体温,不由越发慌乱,下意识退了两步,左右脚拌起蒜,一个屁墩坐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宋宝莲先是吓得一声低呼,随即回过神来,紧紧咬住嘴唇,手捂着嘴,身体逐渐颤抖起来。
李逵惊道:“你、你莫不是受伤了?”手忙脚乱便要爬起,宋宝莲见他慌乱神情,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声笑出声来,便如花枝乱颤。
“啊,你在笑啊。”李逵松了口气,忍不住露出些憨憨笑意:“那你是没受伤,那,太好了。”
宋宝莲笑了一会儿,自己觉得这般大笑不雅,强自忍住,咳嗽一声,愈发大起胆子,盯着李逵眼睛,低声道:“你折这些花来,原是准备送给我的么?”
李逵脸上刚刚褪下些的红潮顿时泛起,挠着头道:“啊,是,那个,昨天无礼,伤了姑娘,和你道歉,我大哥说,说那个,什么女人如花,我便起早去折、折些花,给、你道歉。刚才一急,扔出去了。”
“哦。”
宋宝莲低声应道,弯腰捡起地上一朵粉色的花儿,轻轻嗅了嗅,脸上也不由红了一红。
李逵两眼不眨地望着她,嘴角越咧越大,呵呵傻笑出声。
“傻汉子。”宋宝莲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啊哟,那姓蔡的来头很厉害,咱们伤了他,麻烦可大了,你、你快看看他怎么还没醒。”
“奥、好。”李逵满耳朵就只有“咱们”两个字回荡,口中呆呆应了,走过去蹲下身,伸出萝卜般手指,在那蔡松的鼻子前探了一会,又在胸口摸了一会儿,扭过头一脸无辜道:“这厮竟比你还不禁打,却是死了。”
“死了?”宋宝莲吓得身形一晃,连连躲开几步,不敢再去看尸体,甚至没注意到这厮的前半句。
“是死了啊。”李逵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以为宋宝莲不信:“不信你摸摸,气都没了。”
“这、这是大祸事啊!这可怎么办!”打死了知府的独子,太师蔡京的孙儿,宋宝莲虽然是个卖唱的小女子,也知道这是倾家灭门的大祸事,急得原地团团转了数圈,忽然立定脚,坚定看向李逵:“你快逃!”一边说,一边就把簪儿钗儿坠儿纷纷解下,拉过李逵的手,往他手心一放:“我、我身上也没钱,这些首饰好歹能换些钱当盘缠,你拿了快逃,不然被官府抓住,定要杀了你头。”
“哼,谁敢杀我兄弟的头?”
李逵正捧着一堆小首饰不知所措,忽然曹操带着栾廷玉、石秀、蒋敬、陶宗旺几人,从侧面巷子里闪了出来。
“哥哥!”李逵顿时大喜。
曹操点了点头,看向宋宝莲:“宋姑娘,我兄弟为你打死了江州知府的儿子,这可是弥天大祸。”
宋宝莲一听眼中泛起泪光来:“我、我正劝他逃走,大官人,你也劝劝他好不好?我知道你了不起,可是我爹常说,民不与官斗,你们虽然是英雄好汉,又如何斗得过堂堂知府。”
“你这小女子,识见倒是不凡。”曹操夸了一句,随即叹气道:“我们倒是无妨,大可一走了之,可是若是那蔡九知府知道他儿子是为你而死,怕是不肯放过你一家三口。”
宋宝莲听了微微一愣,立刻想明白的确如此,越发惊惧起来:“啊!那怎么办。”
曹操叹口气:“以我之见,只怕这江州你也留不得也。这样吧,让我铁牛兄弟带了你一起走,我带着兄弟们去找到你父母,送他们去和你们团聚,然后大家一起去山东,自然可以消灾免祸。”
宋宝莲听了,下意识看了李逵一眼,一张俏脸顿时通红。
“难道!”曹操忽然惊道:“姑娘竟是嫌弃我这兄弟丑陋?”
李逵顿时露出自卑、难过的神色,低下头去。
第50章 武孟德一箭三雕
宋宝莲见他神情可怜,想起他奋不顾身来救自己,又想起他方才那害羞到手足无措的样儿,抿了抿嘴,摇摇头,低着头,蚊子般哼道:“我、我爹说了,男人丑些俊些,高些矮些,都是次要,首要是有本事养活妻儿,又肯热肠热肚疼人便好。”
曹操闻言大笑:“我这兄弟一身武艺,养妻活儿何足挂齿,至于疼人,铁牛,你可疼媳妇么?”
李逵虽然有些憨傻,又不是真个痴呆,到了这般时候,如何不知好事将近?一时又是害羞,又是喜悦,大脑袋啄米般乱点,激动地说不出话。
曹操点头道:“看来他是肯疼媳妇的。既然如此,石秀兄弟!”
石秀笑道:“小弟在此!”
曹操道:“你是最机灵能干的人,你且把铁牛和宝莲姑娘带到李俊的村中安置,待我找到宝莲姑娘父母,一并送去。”
石秀抱拳道:“哥哥放心,但有石秀在,万无一失。铁牛兄弟,宝莲姑娘,跟我走吧。”
宝莲虽有些迟疑,但蔡松的尸首在那里,便如一口催命的钟,虽没发出声响,却让她心口扑扑乱跳,很是不安,故此也没多说,乖乖跟在李逵身后,随石秀而去。
待三人去远,旁边不知哪里,忽然钻出宋老头和他老婆来,老两口呼天抢地叫苦道:“大官人,如何恁地坑人,你一早找到我家,只说安排几个人假扮恶人,让你黑兄弟英雄救美,好叫小女动心,如何却勾了知府家衙内来此?偏偏还打死了,岂不是天大祸事。”
曹操闻言满脸无辜,不慌不忙将两手摊起:“谅我多大本领?能使动知府衙内?我的计较,只叫两个面生的兄弟扮演恶人,又叫铁牛来此道歉,以他脾气,怎肯见令爱受屈,这一计便自成了,谁知这位蔡衙内竟是命短,偌大江州,哪里去不好,偏偏阴差阳错来到这里。”
那两口子见他解说明白,倒也并未怀疑,只是顿足叫苦道:“害死了知府衙内,那蔡九知府如何肯干休?最可恨这蔡松贼子,贪花好色生性无良,江州城中,姑娘媳妇不知被他害了多少,如今又来害我家。”
曹操安慰道:“既是个害人虫,死便死了,你二老也不须害怕,有我在此,自当保你全家无恙。栾兄弟,便劳你亲走一遭,将铁牛的丈人丈母一发送去李俊处,你我之前和李逵一处喝酒,是露了相的,因此你暂时不必再回,让李俊送邓飞、欧鹏、马麟来江州,去客栈寻我。”
栾廷玉抱拳道:“哥哥放心,必无差池。”带了老两口匆匆而去。
待人走远,曹操露出奸诈的笑容来:“时迁兄弟,你这次立功不小。”
只闻嘻嘻一笑,旁边一棵大树上,枝叶一翻,跳下一人来,轻轻落地,正是鼓上蚤时迁。
时迁笑道:“昨夜在客栈,兄弟一说起打听到那蔡衙内是个色中恶鬼,为祸江州久矣,哥哥须臾间便定下计,让我以献美为名,诱那蔡松入彀,这等计谋,才真是神鬼莫测,小弟不过奔走两趟罢了,不值一提。”
蒋敬赞叹道:“小弟细细寻思哥哥这条计,竟是一箭三雕:玉成铁牛的好事,此一得也,为江州百姓灭一大恶,此二得也,蔡九只此独子,见其毙命,必然狂悖颠倒,正好为我等所趁,此三得也!”
曹操摇头笑道:“不过是借力打力的小勾当,何足挂齿。而且此番仓促定计,破绽亦是不少。且不多说,官差大约不久便到了,我们先离开此地,莫被人瞧了行迹。”
于是四人悄然而去,不多时,果然数百名官差汹汹来到,反复搜查一番,抬着蔡松尸首去了。
江州知府蔡得章,乃是蔡京酒后与婢女所生,蔡京前八个儿子,蔡攸、蔡鯈、蔡翛等,名字中均是相同的部首,唯独蔡得章例外。虽是借父亲之力坐到江州知府,心中到底不甘,但他自家事自家知,晓得自己才华平平,因此一腔热望都寄托在独子蔡松身上,如今竟死了,这蔡得章蔡九知府,又岂肯善罢甘休?
先将那干帮闲打得死伤狼藉,拷问出黑旋风三字来,立派捕快去牢城营拿人。
不多时,捕快们回报,道是牢城营小牢子黑旋风李逵,一早便出了营,再也未归。
蔡九知府愈发震怒,喝令细查,要知那李逵如何进得牢城营、做得小牢子,将相关人员一并抓来。
却说曹操与蒋敬、时迁、陶宗旺三人,这时正在牢城营不远一座茶肆中闲坐,眼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捕快们冲进营地去。
时迁笑道:“还是哥哥多智,料到这干人要来牢城营,不然岂得这场热闹看?”
曹操盯着营门方向,口中道:“明处的线索就是铁牛,自然要来此处,等在这里查不到时,便该去琵琶亭了。瞧,出来了!”
几人看去,却见十余个捕快,死死缚住一个身形高瘦的节级,约摸三十上下年纪,横拖硬拽而出,那节级面阔唇方,仪表不凡,此刻却很是狼狈,头上皂纱巾扯得粉碎,清秀的面庞上眼青嘴紫,口中喝道:“李逵自姓李,戴宗自姓戴,我又不是他爹,他又不是我儿,他犯了罪,拿我作甚?”
一个年老些的捕快冷笑道:“戴院长,事已至此,你不认能如何?满牢城营,谁不知他是你麾下最得力的人,恶犬似替你咬人。便是他在这劳城营的差使,不也是你替他做成?”
蒋敬低低道:“如今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官差们叫此人‘戴院长’,看来此人便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此人绰号‘神行太保’,都说他有神行法,做起法来,一日能行八百里路。”
曹操听了大感兴趣:“竟有如此异术?那若是用来哨探军机,传递消息,岂不是天下无双?”
正议论间,忽见又有一伙官差,五花大绑了一个眼熟的人推出,仔细一看,居然是宋江。正满脸惊慌,拼命挣扎,口中大叫道:“小人不过是个囚犯,一步未曾出牢城,如何与人伙同杀害衙内?”
身旁官差抬腿一脚,嘲笑道:“便是活该你走背字,谁让你和戴宗正做一处喝酒?天知你是不是他的同伙?且去大堂上过一遭刑,你这等杀千刀的贼骨头,不狠狠拷打如何有句实话。”
曹操四个看了都是一惊,陶宗旺奇道:“他来坐牢不过一日,怎地也被牵扯上了?”
曹操也是连连摇头:“吾记起了,宋公明曾和我提过,他此次发配经过梁山时,梁山军师吴用曾给他一封书信,让他递于戴宗。吴用乃是戴宗故交,想必是托戴宗照顾宋公明,岂料这一照顾,竟是把他照顾进了此案。”
四人面面相觑,想起宋江命运之多舛,都不由笑出声来。
第51章 宋公明命运多舛
原来宋江自进入牢城营后,却如龙归大海一般自在。
为何这般说?
只因这等腌臜所在,比之外面,少了许多堂皇面皮。所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到了这等地方,若是无钱打点,那便是无边苦海,地狱十八层也不过如此。
可宋江有钱啊,他自己所带的,沿路江湖朋友馈赠的,那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裹得满满都是金银。
他是懂规矩的老江湖,本身又是吏员出身,施展起来行云流水:差拨先送十两白银,管营送二十两白银,至于牌头、牢子,不拘大小,总之教他人人到口,所谓“金银开路、路路通达”,一夜之间便名满牢城营,都知道义薄云天的及时雨到了本地。
只有一个人他没送钱去打点,就是两院押牢节级戴宗。
因为戴宗乃是吴用的至爱相识,按宋江本身想法,就是所有人都喂饱,只不给戴宗,好好晾他几日,激得他上门问罪,这才姿态高高地拿出书信,报出名号,好与他结交。
不过因为蒋敬测字的缘故,宋江不由谨慎了许多,自家盘算:我的运势不利于南方,那蒋先生好言在先,叫我“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戴宗虽是吴加亮的好友,我又不知他性情如何,何苦撩拨?且稳妥些。”
于是老老实实请差拨代为转告:手中有戴宗故人书信,请他来拿。
戴宗听了转告,心想若是一般书信,自然就托差拨递来,要我专程去拿,莫非这书信不能见光?
于是急急去找到宋江,取过书信一看,果然见不得光,不然一个勾结贼寇的罪名难免。
戴宗亦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物,如何不知宋江大名?本欲请他出去吃酒,奈何今日正该当值,脱身不开,因此唤了个小牢子,买些酒菜,就在公事房中给宋江接风。
戴宗打发开闲杂人,与宋江畅饮攀谈,正自说得投机,公人们忽然闯入,当场按住戴宗,几个老练捕快一搜,就戴宗怀中摸出吴用的信封,内有嘱托照应宋江之语,当即连宋江一发擒下,带去府衙。
到了府衙上,先审戴宗,蔡九知府双瞳如血,指着骂道:“你这厮干得好勾当,弄来个杀人在逃的狂徒在我江州,指使他打杀我儿,还不将实情招来!牙里蹦出半个不字,活拔了你这厮的皮!”
戴宗这一二日未见李逵,不知他结识曹操诸事,哪里说得出因由?被着实在打了几通,吃打不过,招作:欺瞒国家,护庇在逃人犯李逵一名,招做狱卒。
再问指使李逵打死蔡松之事,戴宗死也不认,直打得奄奄一息,人事不省,这才暂罢,令关进死囚牢中。
又令押宋江上堂,先将吴用那封书信甩在面前,喝道:“可知你这厮,勾结梁山贼,结交押牢节级戴宗图谋不轨,杀害官员亲属,若不招实情,直接打死了事。”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宋江瞠目结舌,叫起撞天屈道:“大人明察,罪人昨日方被解来江州,连城门几个都不晓得,如何认识衙内?至于书信,却是路过梁山被贼寇所掠,强行逼迫,不得以方帮他带信来,与罪人实无相干。”
蔡九虽然平庸,却也不算蠢,心知宋江多半冤枉,但一想我儿死了,你个该死配军居然还和戴宗狗贼喝酒吃肉快活,就觉怒不可遏,指着骂道:“给我加力打这厮,不然如何肯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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