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摆摆手道:“这怎么能怪他,官家是将此事交予我,本来也与令婿无关,只不过最近我遇到一点问题,想来向令婿讨教一番。”
“不敢!不敢!”
站在许遵边上的张斐连忙道:“张三何德何能,这真是折煞晚辈!”
富弼呵呵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谦虚了。”
张斐答道:“平时。”
富弼一愣,旋即哈哈一笑,又指向旁边的桌椅,“你也别站着,坐吧。坐吧。”
“哎!”
张斐这才坐了下来。
富弼笑意一敛,道:“我今日前来,主要是向你请问这税法和法制之法的关系?”
张斐眨了眨眼,道:“关于这一点,晚辈在课堂上已经说过了。”
富弼道:“可你也只是说了权益和义务的关系,我想问的是,当百姓家里只剩下口粮,他能否拒绝缴税?”
张斐与许遵相视一眼。
心里大概也猜到,富弼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利用立法来保护百姓不被募役法剥削。
但这个问题真的比较尖锐。
张斐在课堂上都不太敢说。
税权就是皇权。
张斐思索半响,道:“其实按理来说,如果百姓只剩下口粮,朝廷还要收走的话,这显然不符合法制之法的理念,于情理不合。”
富弼点点头:“正是如此。”
张斐道:“但是收税本就一件非常难的事,如果明文规定,什么情况下,百姓能够拒绝交税,这也可能会给官府带去很很大的麻烦。
因为百姓也可以去藏匿钱粮,然后向官府哭穷,官府是没有这么多人力物力,去调查清楚的,这可能会使得国家财政雪上加霜。”
富弼是连连点头:“你说得很对,我跟那些司法官员、学生商量此事时,也是考虑到这些问题。这税收乃是国之大事,不可轻举妄动,但是这种情况也应当避免,不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这官逼民反,同样也会令财政雪上加霜。”
他希望用法制之法挡住募役法过度剥削那些下等户,但在立法的时候,那些司法官员纷纷表示不行,因为这会给官府添加极大的麻烦。
国家要是收不上税,国家就完了呀,这风险太大了。
富弼也没有想出好的办法,只能来找张斐求助。
张斐沉吟半响,道:“富公似乎还沉浸在德主刑辅中,而并未将观念改为德主法辅。”
富弼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我曾在课堂上讲过,德主法辅,法制之法是入罪的依据,三纲五常乃是出罪的依据。
偷税漏税就是违法行为,因为法令就是这么定的,如果要改变这个入罪条件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关键官府不一定做得到,还得考虑到现实问题。那么就只能从出罪方面去考虑。”
富弼听得是频频点头。
张斐道:“假设一个百姓偷税漏税被官府抓住,发现他家中赡养着老人,这就可以参考孝道。
又或者说有嗷嗷待哺的小孩,又或者他曾因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导致身有残疾,家境贫寒。
富公在税法下面,添加这些条件,司法官员在审案的时候,可以去参考这些条件,然后给予宽松的处理,甚至于直接免除他的税收。”
富弼眼中一亮,又问道:“只是参考吗?”
张斐点点头道:“只是参考,而非是硬性标准,如此才能够保持律法的弹性,朝廷既可以保证法律权威,又可以做到律法不外乎人情。”
许多条例,是不能定死的,不然的话,在一些特殊案件上,怎么判都是错的。
富弼疑虑道:“若只是参考的话,那就全由官员定夺。”
张斐道:“具体执法,到底还是得依靠官员,保持律法的弹性,只是确保官员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给出不同的判决,当然,官员也可能给出非常糟糕判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法律从来就不是完美的。
不过,这也给予珥笔争讼提供了帮助,如果没有这些条件的话,这官司就没法打,但如果有得话,珥笔就能够以此来帮助百姓减轻罪名。”
“原来如此。”
富弼点点头,又道:“但这很依赖珥笔,普通百姓连税都交不上,又如何请得起珥笔争讼?”
“这就依赖法援署的建立。”
“法援署都是无偿的,又会有多少人愿意去?”
“如果朝廷与我们这些书铺,都必须从法援署招人,比如说要想进入检察院,首先就得看你在法援署的成绩,又比如说想来我们汴京律师事务所,也得拿出法援署的成绩。如此一来,很多这方面的天才,就都会愿意去法援署,并且尽力为百姓打官司。
而我们这些大书铺也都愿意出钱捐助法援署,因为这将为我们提供人才,不过朝廷也需要拨一点点钱,至少确保法援署的珥笔不会饿肚子。
养十个法援署的珥笔的支出,是远低于养一个司法官员的。但是这十个珥笔所能起到的作用,又是要远高于一个司法官员,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支出。”
第四百零九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不错。”
富弼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我早就想到,你的法制之法与当下的司法改革是一套的,缺一不可。不过,正如在你的课堂上,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但在立法时,又常常感到困惑。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又觉非常简单,我不应该想不到。”
张斐笑道:“或许富公是习惯于德主刑辅的思维,在税收这一问题上,富公首先考虑的是道德问题,故而陷入困惑中,明明道理是在自己这边,但却又难以实现。这也是德主刑辅的主要问题所在。
因为道德需要的是自我修养,需要父母以身作则,需要老师的教育,需要岁月的积累,而刑罚主要是强迫性的,强迫别人去遵守道德,结果也必然是造就一大群伪君子。
他们内心不是这么想的,但他们表面上也得这么做,只有刑罚的强迫性,故此会出现许多伪君子,但他们也只是被迫成为伪君子。”
“原来如此。”
富弼、许遵是异口同声道。
朝中充斥着大量的伪君子,他们也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德主刑辅这个思想在中间起到什么作用。
张斐又继续言道:“但是德主法辅就不一样,每个人都只需要遵守一个较低的标准,这无关道德,只是伱的美德可能会让你有好报的。
就说这税收问题,其实交不交税,也许跟是否赡养老人是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么立法只是为了给官府一个宽容对待百姓的理由,也算是一种激励。
法律只能引导人们去遵守道德,但不能逼迫被人去遵守道德,如果这是能够逼迫的,那孔子也就不会强调教化。”
富弼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藏了许多东西,你还是应该继续去上课。”
张斐苦笑道:“其实这理念我在课堂上都是讲过的,只不过!”
“只不过我们这些学生比较笨。”
“不不不!”
张斐忙道:“张三绝非此意。”
富弼感慨道:“但这就是事实,你这门学问可真是博大精深,我们也只能窥探到冰山一角。”
对此张斐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于古人而言,这个思想确实比较难以在短时日内去融会贯通,这还需要不断地去研究,许多习以为常的观念都得纠正过来。
但是留给富弼的时日却不太多,王安石可不会等着他立法,王安石压根也不好看这事能成。
那韩绛在司农寺上任之后,立刻就去道警署找曹评,但是得到答案却令韩绛大吃一惊。
“什么?”
韩绛皱眉道:“此事不归副帅管?”
曹评点点头道:“此事官家是交由犬子在管。”
韩绛嘴角抽搐了下,“那不就是交由副帅吗?”
这点行情,我老韩会不知道?
“不不不!”
曹评连连摇头:“此事我都没有过问,全都是交由犬子。”
“真的?”
“嗯。”
韩绛见曹评也不像似在开玩笑,当即就傻眼了。
曹栋栋的名声,他也听过,纯纯的纨绔子弟,赵顼怎么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曹栋栋。
离谱啊!
但曹评这么说了,而且说得这么正经,韩绛也没有办法,只能将曹栋栋找来。
“栋栋见过韩伯父。”
曹栋栋很是乖巧地行得一礼,这厮面对长辈,还是比较会卖乖的。
韩绛看到曹栋栋,心中是五味杂陈,我堂堂参知政事,竟然跑来跟一个小娃商量,这叫个什么事?问道:“栋儿,官家将雇役一事交予你,不知你有何打算?”
曹栋栋下意识偏头瞧了眼曹评。
曹评赶紧将脸偏过去。
此事他得避开,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募役法关系重大,是很有可能会出事的,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那他置身事外,还能够在外面进行援救,如果他也掺合进去,这父子俩可就全完了。
“栋儿?”
韩绛见曹栋栋久久不语,又是喊道。
“啊?”
曹栋栋猛地惊醒过来,眼眸一转,“机密。”
韩绛错愕道:“机密。”
曹栋栋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此乃我们警署的最高机密,不能对外人言。”
韩绛眼中闪烁着怒火,“我得负责遣散目前的那些差役,你们警署要不给个答复,我若是遣散了,你们又没有雇役,这期间怎么办?”
曹栋栋轻松惬意道:“韩伯父不用管我们,你做你的就行了。”
不管你们?韩绛听得一脸懵逼,又看向曹评。
曹评立刻道:“我是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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