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
“西陵?”顾白衣一怔,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终于道:“今天刚听说,嘉峪关已经封关,关外的人无法入关,秦兄弟是早就到了京都,还是……?”
他说话速度很慢,似乎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显得很是沉稳。
秦逍想了一想,知道若想让顾白衣帮忙打听韩雨农的消息,就必须以诚相待,看着顾白衣道:“顾大哥,你可知道黑羽夜鸦?”
顾白衣身体一震,失声道:“黑羽夜鸦?”
他性情敦和,遇事不惊,如此反应并不多见。
秦逍点点头,顾白衣很快就恢复平静,道:“当年兀陀进犯西陵,黑羽将军雪夜擒可汗,麾下三十名近卫夜鸦立下赫赫战功,便是那一战,逼退兀陀十万铁骑,名动天下。”
“顾大哥,我若说我是黑羽夜鸦,你会不会相信?”秦逍哭笑问道。
顾白衣一怔,却没有犹豫,点头道:“秦兄弟这样说,自然不假。我也知道,那一战之后,黑羽夜鸦就如同长生军一样,不再是某个人,而是一种符号。三十名黑羽夜鸦中,有半数已经年过五旬,岁月不饶人,自然不能一直跟在黑羽将军身边。我听闻其中有一些人已经将夜鸦之名传给了别人,秦兄弟是黑羽夜鸦,并不奇怪。”
“那嘉峪关为何会被封锁,顾大哥可知道?”
顾白衣摇头道:“不知。据我所知,黑羽将军先前重返西陵,朝廷的旨意,也让将军掌理西陵所属的所有兵马,前些日子还听说除了将军在西陵招募兵勇,长生军也要从沃野镇调往西陵,加强西陵的防务。”眉头微皱,轻声道:“不过以当下的局势,将军要在西陵部署防务,十分艰难,这固然有西陵当前局势的缘故,也与朝廷的战略有关。”
“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秦逍想了一下,终于道:“西陵叛乱,将军被害,三郡都已经落入叛军之手。西陵地动山摇,可是京都这边,似乎没有任何的感觉,连顾大哥都不知道西陵发生如此剧变,那么京都大部分人自然都不会知晓。”
顾白衣呆了一下,很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顾白衣沉默许久,终于问道。
秦逍并不隐瞒,将除夕之夜西陵发生的剧变简略地说了一下,自然也提及自称为大唐正统血脉的李驼。
顾白衣虽然性情敦和,可是听得秦逍所言,却也是变了颜色,终于道:“所以你们三人进京,就是想要将西陵之变的详细情况禀明朝廷?”
“正是。”秦逍道:“我三人来到京都之后,次日杜大人就去了吏部,韩都尉去了兵部。我等了一天不见他们回来,就找到了兵部,也找了吏部,可是连大门都没能进去。”终究没有将前往澹台府的事情一并说出来。
澹台府显然不愿意卷入此事,更不想和秦逍有太多的牵扯,秦逍也就干脆不提。
顾白衣看着油灯,一直没有吭声,怔怔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时候只见到秋娘扭着腰肢从院门外进来,手里拎着一篮子菜,另一只手拎着一坛酒,毕竟是秦逍出银子,秋娘慷他人之慨,酒坛不小,冲着里屋道:“东西买回来了,你们先聊着,我给你们做饭。”
“不好。”顾白衣忽然出声道,正好接着秋娘话茬。
秋娘耳朵灵敏,听到声音,立刻道:“什么不好?你觉得我做饭不好,那你来做。”
“你现在很危险。”顾白衣根本没听到秋娘说什么,神色严峻,盯着秦逍道:“秦兄弟,如果我没猜错,他二人都已经被囚禁,而你的处境已经极其凶险,必须赶紧离开京都。”
第380章 致命漏洞
秋娘本来是要往厨房去,虽然没有完全听清楚顾白衣在说什么,但捕捉到“凶险”、“离开京都”的字眼,不由跑到门前,向里面瞧过去,问道:“怎么了?什么凶险?咱们要离开京都?”
顾白衣只是道:“没和你说话。”
秋娘白了顾白衣一眼,不过心下好奇,虽然从门口走开,却还是躲在屋外偷听,一时忘记去做饭。
“顾大哥为何这样说?”秦逍听得顾白衣虽然口中说是猜测,但语气分明已经是确定:“你是说他们都被囚禁起来?这……这是为何?”
顾白衣欲言又止,秦逍看出顾白衣有一丝顾虑,诚恳道:“顾大哥,若是说话不便,你可以不说。但西陵军情急迫,我们日夜兼程赶到京都,就是希望早一日将那边的情况禀报朝廷,如今韩都尉和杜大人都不见踪迹,我初来乍到,而且没有官身,想要找人也没有门路。”
“你跟我来。”顾白衣向门外看了一眼,似乎知道秋娘就在门外:“姐,院门是否拴上?莫让人进来。”起身带着秦逍向左边的房间去。
“不关门也没人进来。”秋娘嘀咕一句:“就咱们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谁愿意登门。”但她十分聪慧,知道顾白衣是不想被人打扰说话,又或者说不希望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见顾白衣带着秦逍往房间去,神神秘秘,更是奇怪,蹑手蹑脚往窗口靠近过去。
秦逍进房后,便知道是顾白衣的寝室,里面有几只破旧的书架,摆满了书籍,书籍之多,书架上都摆放不下,地上垫了木板,铺着旧布,许多书籍就堆放在上面。
屋里没有椅子,只有一只蒲团在地上,顾白衣将蒲团递给秦逍坐下,自己则是拿了几本书垫在屁股下面坐了。
“秦兄弟,你说杜大人去了吏部,韩都尉去了兵部,这没错吧?”
顾白衣低声问道。
“没错。”秦逍也轻声道:“他们离开客栈的时候是这样说,但我无法确定他们一定顺利抵达,如果在去官署的半道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种可能很小。我三人进京,并无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入住客栈也是没人知道,一路上更不可能有人跟踪,所以初到京都,若说有人半道上拦住他们甚至抓走了他们,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他们应该都顺利到了想去的地方。”顾白衣看着秦逍道:“依照你先前所说,西陵之变,是因为樊家蓄谋已久,不但暗中与那伪皇子勾结,训练兵马,而且很可能与兀陀人还有勾结。”
“是。”秦逍点头道:“将军回到西陵之后,知道兀陀汗国一直在做东进的准备,时间紧迫,所以立刻将精力都放在了整编兵马部署防务的事情上,根本没有想到樊家蓄谋已久,这才被樊家所趁。”
顾白衣摇摇头,道:“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归根结底,樊家敢在西陵动手,而且顺利夺取西陵,是因为朝廷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致命的错误?”秦逍一怔。
顾白衣轻叹道:“秦兄弟,西陵发生叛乱的时候,将军手里可有兵马?换句话说,叛军夺取西陵三大郡城的时候,可遭遇到抵抗?”
秦逍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道:“将军重回西陵的时候,身边除了近卫夜鸦,只有极其少量的骑兵。西陵三骑被收编,将军也是准备让他们作为抵抗兀陀人的重要力量,可是……!”
“将军是一位铁血军人,有足够的勇气和韧劲,亦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知道如何行军布阵。”顾白衣叹道:“这是他最大的长处,却也是最大的短板,因为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军事上,反倒疏忽了小人的鬼蜮伎俩。如果给将军一年时间,西陵三骑确实可以被将军调教的忠诚勇猛,可是短短时日,要让那些西陵骑兵完全归顺于朝廷,实在是困难。”
秦逍微微点头。
西陵三骑从建立开始,吃的就是西陵三大世家的粮食,从第一天开始就烙上了西陵世家的符号。
他们心里或许对黑羽将军都心存敬畏,可是在世家和将军之间,他们终究只会选择世家。
秦逍相信,如果除夕夜宇文承朝真的与樊家走在一起,那么虎骑兵也必会将矛头对准将军,成为将军的敌人。
“将军的嫡系,是沃野镇的镇军。”顾白衣正色道:“沃野镇有一万五千镇军,其中三千长生军,更是将军嫡系中的嫡系,骁勇善战,亦是整个北方四镇的王牌铁军。”顿了顿,才继续道:“朝廷所犯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第一时间将长生军调往西陵,如果在将军返回西陵后,长生军能够迅速出关,将军手中有这三千勇悍的兵马,西陵世家就未必敢轻举妄动,即使真的叛乱,也绝无可能顺利夺取三城控制西陵。”
顾白衣一针见血,秦逍深以为然。
其实当初秦逍就很奇怪,将军回到西陵之后,按道理来说,朝廷应该迅速调军前往西陵镇守,可是长生军却迟迟没有调动的迹象,硬是拖了几个月也不见关内有一兵一卒出关。
顾白衣所言确实不假,如果长生军出关,接受了西陵的防务,樊家虽有荒西死翼骑兵,却也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控制西陵最重要的三座城池。
“顾大哥,长生军没有出关,是因为朝廷这边的缘故?”
顾白衣微微颔首:“将军出关,没有长生军,就等若是赤手空拳,一旦有变,将军如何应对?”
“朝廷为何没有迅速调兵?”秦逍追问道。
顾白衣想了一下,才道:“北方四镇是屯田驻军,其中长生军因为当年在西陵立下了赫赫战功,圣人特旨,准许长生军的家眷迁徙到沃野镇,每家每户都划了耕地,所以长生军实际上已经将沃野镇当做了家乡。朝廷如果调动长生军出关,是否要将家眷带上?一旦带上家眷,自然要发放迁徙费用,如果不带上,长生军调走了,为了安定长生军将士的军心,势必要给他们的家眷发放安家费,无论如何,只要长生军一动,先要送去一大笔银子才可以。”
“那朝廷为何没有拨付银子?”秦逍眉头锁紧。
顾白衣摸了摸下巴,摇了摇头,道:“这里面的事情,牵涉就广了。这样说吧,一直以来,朝廷视南疆慕容为最大的敌人,即使是对北方图荪人的防务,也远比西陵重要得多,毕竟当年搅动大唐不得安宁的最强两股力量,就是南疆慕容和图荪人,所以朝廷的军费,大都是用在南北两个方向,而帝国这两大兵团,为了争取到更多的钱粮装备,也一直是勾心斗角……!”
秦逍顿时愕然,他身在西陵,多年来一直官着小小的甲字监,对关内的事情了解不多,对朝中之事,更是没有任何兴趣。
“这些年来,南方军团一直占着上风,每年的军费占有六成,而北方四镇兵马数量不在南方军团之下,却只得到四成。”顾白衣对朝事显然是了若指掌,平静道:“而北方军团所占四成,却又要分给四镇。北方四镇一直由太史家统帅,武川镇是太史家的嫡系,柔玄镇的将校也大都是太史家的人,可是怀朔与沃野二镇,却是各成一系。”
秦逍心知自己以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
以前只以为北方四镇都是卫戍北方边境的边军,自然是上下齐心,现在才明白,四镇边军,却分成了三派。
“最早的时候,沃野镇其实也在太史家的掌控之中,十三年前,沃野镇卫将军徐立因病去世,为了补上这个位置,朝中各方势力可是争斗了好一番,还是圣人下了旨意,让当时统领雍州大营的黑羽将军补上了沃野镇卫将军的位置,黑羽将军威名远播,以他的资历和威望,担任边军卫将军其实是屈才了,所以他担任沃野镇卫将军,满朝文武自然无话可说。”顾白衣轻声道:“将军身在沃野镇,心却在西陵,一直以来都是想重回西陵,让大唐能够实际收回西陵。”
秦逍微微点头,知道收回西陵是将军这一辈子的夙愿。
本来只是提及西陵之变,顾白衣所谈似乎扯远,但秦逍知道顾白衣性情沉稳,绝不可能没来由说这些,他既然这样说,必有缘故。
倒是躲在窗后偷听的秋娘听得二人谈的都是军国之事,越听越无聊,没了兴趣,想到还没生火,当下不再理会,自去厨房做饭。
“太史存勖是镇北大将军,钱粮装备送到那边,自然由太史存勖分配,四镇亲疏有别,如何发配,我不说,秦兄弟也明白。”顾白衣道:“要调长生军出关,需要南院的决策文书,还需要兵部的调令,更需要户部拨出银子来,如此一来,三千人马的去留,直接涉及到三个衙门。据我所知,圣人倒是已经下了旨意,让长生军出关,但具体操办,这三个衙门都要涉入其中,如果一切安然无恙倒也罢了,可是西陵发生了叛乱,致命原因之一就是长生军没有及时出关,秦兄弟,你说这三大衙门会不会有麻烦?”
第381章 嫁祸
秦逍听得顾白衣这番话,一颗心迅速往下沉。
房里没有点灯,此时更加昏黑,两人相对而坐,几乎都看不清楚地方的脸。
厨房那边传来炒菜的声音,滋啦啦很有节奏。
“西陵叛乱,将军被害,一旦消息传开,举国震惊。”顾白衣叹道:“朝廷也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谁来承担长生军没有出关的责任?南院和户部虽然都事涉其中,可是首当其冲的,一定是兵部。”
秦逍微微颔首,这时候终于明白,西陵叛乱之后,朝廷这边也必然掀起一阵风雨。
“兵部是直接负责调兵的官署,长生军没有及时入关,无论找出多少理由,兵部都难辞其咎。”顾白衣肃然道:“兵部堂官范文正当然要将影响减到最低,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将责任推到西陵那边。”
“推到西陵?”秦逍皱起眉头。
顾白衣道:“韩都尉是都尉府的人,众所周知,是用来监视西陵世家的衙门。此番西陵世家作乱,朝廷事先没有得到任何禀报,罪责定然是要落在都护府和西陵三大都尉府身上。西陵其他官员没能回来,唯独韩都尉和杜郡守返京,韩都尉却偏偏去了兵部,兵部的人定然会将他扣押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很快就会将失察之罪扣在韩都尉的头上。”
秦逍愕然道:“他们会这样做?韩都尉在龟城,手底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号人,而且主要事发在樊郡,如何能怪罪韩都尉?”
“可是龟城也落入了叛军之手,韩都尉没有保住龟城,兵部自然会说是他的罪。”顾白衣轻叹道:“兵部会将最大的罪责推在西陵都护头上,但韩都尉等西陵官员也一定会受到牵累。”
“岂有此理。”秦逍心中恼怒:“他们还讲不讲道理?”
“朝廷只会讲得失,道理在台面上可以说说,台下谁还会和你讲道理?”顾白衣显然对朝堂的情况下十分了解,无奈道:“将丢失西陵的罪责丢在西陵一群官员身上,这不但是为了让西陵官员们分担兵部此次的过失,最要紧的是,以此向吏部发难。”
秦逍更是诧异,问道:“顾大哥,你是说兵部要将矛头对准吏部?”
“我说过,这次耽误长生军入关,无论背后在考虑什么,出了事情,兵部难辞其咎。”顾白衣肃然道:“兵部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更多人牵连其中,如此将兵部承担的责任降到最低。西陵的官员,无论是西陵都护还是韩都尉,都是经过吏部的批准才能前往西陵任职,兵部只要将罪责往西陵那些官员身上扣下去,当初放官的吏部就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也就可以将吏部拖下水。”
秦逍本以为六部乃是帝国中枢衙门,各司其职,这时候才知道,六部之间,竟然也会如此下作。
“韩都尉去了兵部,兵部自然会将他当作罪官控制在手中。”顾白衣道:“而杜郡守去了吏部,吏部当然会意识到并不想要做什么,将杜郡守控制在手里,会利用一切手段让杜郡守作为对付兵部的棋子。”摇了摇头,道:“他二人的处境都是凶险无比,特别是韩都尉,此番只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秦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兄弟,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未必都是如此。”顾白衣很是理解秦逍眼下的心境,安慰道:“也许一切都是我多想,也未可知。”
秦逍心里却很清楚,顾白衣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文书郎,但见识了得,分析透彻,他也希望一切不会像顾白衣所说那样,可是却更加明白,顾白衣所言,即使不完全准确,但可能性却是极大。
“顾大哥,你方才说我现在的处境也很凶险,又是如何说法?”秦逍沉默片刻,终于问道:“难道他们还会找我麻烦?”
顾白衣低声道:“你去了兵部和吏部,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没有立刻将你拿住,只因为他们以为你并非官身,人微言轻,对他们不会有任何威胁,拿了你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可是一旦他们知道你是黑羽夜鸦,情况便大大不同,你身上是否有虎头玉佩?”
“有!”
“那就是了。”顾白衣道:“你如果是夜鸦,背后就是长生军,甚至是整个沃野镇军,说出来的话,就和普通人不一样,甚至比韩都尉和杜郡守的影响更大。兵部摸不透你现在的心思,更担心你因为韩都尉生出事端,打乱了他们的部署安排,既然如此,很有可能会派人对你暗中下手,如此便可以免去诸多麻烦。”
秦逍背脊发寒,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些官员的阴狠。
便在此时,猛听得“啪啪啪”拍门的声音响起,两人都是一怔,站起身来,从窗口向外面瞧过去,听得正是有人在拍打院门。
秦逍心想难不成是兵部的人真的找过来,就听秋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是哪个在外面发神经,有这么敲门的吗?”
“快开门,再不开门,一脚将门踹了。”院门外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十分蛮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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