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府自然不似刑部那般冷暗,不过京都府专门用来审讯的屋子,却是昏暗异常,似乎是为了给受审的犯人压力,在审讯室的四周,都是各种刑具,而且还专门配有两名扛着鬼头刀的悍卒。
玄真小道士被带进京都府审讯室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如果不是官差架住,几乎便要瘫软下去。
角落里立着灯柱,里面点着灯火,却故意不让灯火太过明亮。
玄真被官差押着跪倒在地,就听到前面传来低沉的声音:“玄真,本官没有时间和你废话,宫里还等着结案,说吧,你为何要雇凶杀人?那个叫做暗影箭的刺客如今在何处?”
玄真赫然抬头,面色惨白,失声道:“雇……雇凶杀人?我……我没有!”
“还在嘴硬?”负责审讯的周判官脸色阴沉,冷笑道:“前因后果我们都已经一清二楚,你还在狡辩?你伺候洪陵真人的时候,被洪陵真人时常打骂,心里存有怨恨,所以雇凶杀人,是也不是?”
“不是。”玄真虽然惊恐万分,却也知道自己一旦被定罪,那是必死无疑,立刻叫道:“观主不是我杀的,我……我没有雇凶杀人,冤枉,我是冤枉的。”
“我们京都府公正无私。”周判官正色道:“如果不是掌握确凿证据,我们也不会将你拘捕过来。你冤枉?洪陵真人被一个小道童谋害,那才是冤枉。那天晚上你给洪陵真人茶中下药,就是方便刺客行凶,莫以为我们不知道。本官办案多年,眼珠子一瞟,谁有罪谁无罪一清二楚。那夜府丞大人亲自问你话,你说那天晚上无人去见真人,分明是说谎。”
玄真悚然变色,立刻道:“我……我不能说!”
“当然不能说。”周判官冷冷道:“因为你知道那天晚上暗影箭要行刺真人,而暗影箭就是你雇佣的刺客,你当然不能说。”
“不是的,不是的。”玄真急道:“暗影箭不是我雇佣,那天晚上……那天晚上观主是……是要见一个女人。”
“女人?”周判官一怔,随即冷笑道:“真是胡说八道,观主是个出家人,怎会半夜三更见一个女人。玄真,人死为大,你谋害了真人,还想损毁他的名誉吗?”
“真的是一个女人。”玄真焦急道:“观主让我夜里在侧门等候,会有人要见他,我就在侧门等着,到了半夜,有一个女人敲门,我就带她去见真人,然后……然后就走了。后来有人听到观主的院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就跑过去,才发现……才发现观主已经被人射杀。”
周判官怒道:“一派胡言。你说有女人半夜三更去见真人,那你说是什么人?”
“我也不认识,是……是个女人,而且……而且衣着很富贵,我……!”玄真额头冷汗直冒。
“住口!”没等玄真说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斥,玄真回过头,只见身后一名官员正背手站在那里,神色阴冷,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审讯室,周判官立刻起身,快步跟了出去。
“府丞大人,您……?”见到那官员就站在不远处,周判官忙上前。
京都府丞唐靖脸色冷峻,沉声道:“周判官,你这是审什么?罪囚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竟然还去询问是谁,他明明在胡言乱语,你还要顺着他的话去问?这桩案子连紫衣监的陈少监都过问过,而且案情始末都已经明了,今日审讯,不过是要他赶紧签字画押,用不着多废话。”
周判官忙道:“卑职……卑职明白!”
“我看你不明白。”唐靖冷着脸,低声道:“且不说这桩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即使没有弄清楚,咱们也要尽快结案。你以为陈少监为何会亲自过问这桩案子?他不是真的要插手此案,更不是在帮着京都府侦破此案,而是希望咱们尽快给宫里一个说法。”
周判官身体一震,唐靖冷笑道:“那个老道士是御用炼丹师,在天子的眼皮底下被人所杀,如果迟迟无法破案,朝廷的脸面何在?三天破案,已经是极限,如果拖延下去,天下人都会觉得朝廷无能,发生在天子脚下的这桩大案都无法迅速侦破,连圣人的颜面都要受损。既然陈少监都已经将意思带到,咱们还在这里拖拖拉拉,难道都要挨刀子吗?”盯着周判官的眼睛,轻声问道:“可知道刑部为何要将这件案子丢过来?”
“卑职……卑职驽钝!”
“卢部堂何其精明,他很清楚,这桩案子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尽快结案,而且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唐靖低声道:“对这样的案子,卢部堂自然没有任何兴趣,只是走个过场,找个理由结案便好。一开始我也没明白过来,可是陈少监过来的时候,我立时都明白了。洪陵真人不是朝廷重臣,就算随便找个理由结了案子,道观里那帮道士也不敢说什么,更不可能有人为老道士鸣冤叫屈。活着的时候,老道士是御用炼丹师,可是死了,那就连一条狗也不如了。”
周判官明白过来,额头冒汗,道:“卑职明白了,大人放心,一个时辰之内,卑职定会让他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
“如此甚好。”唐靖叹道:“府尹大人正等着供状一到,立刻拟折子呈送上去。对了,玄真那张嘴,不要再让他牵涉到其他人,一个都不能,要真是牵连到别人,这件案子一时无法定案,倒霉的只能是咱们。”
“明白了!”周判官拱手道:“卑职尽快拿出认罪状。”转身回到审讯室。
夕阳西下,京都城南的一处灰白色的高墙外,有一条小河,这是饶水的一条分支,颇有些宽,就在白色高墙几米之外,河水清澈,一道石桥连接着河水两边。
灰色的石桥下面,流水平缓如镜,倒映着小桥的影子与道路边上青枝伸到水面上的枝丫,看上去恬静幽美,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水面波纹荡漾开去。
这里景色优美,但很少人敢靠近此处。
因为这座方方正正的院子,就是紫衣监所在。
紫衣监的一处颇有些昏暗的房间内,一名嘴上没有一丝胡须的老者靠坐在一张略有些发旧的椅子上,微闭着眼睛,看着从窗棂之间投射进来的一丝丝夕阳,神色平静如水。
“京都府很快就会结案。”站在老者面前的正是紫衣监少监陈曦,身板挺直,但声音恭敬:“这桩案子在明面上很快就会过去。”
老者唇边泛起一丝浅笑,问道:“陈曦,你觉得杀人凶手是谁?”
“至少不会是暗影箭。”陈曦恭敬道:“暗影箭在京城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大概出现在哪些地方,我们都已经查清楚。不过从洪陵真人被杀后,暗影箭就像落入大海中的一滴雨水,彻底失去了踪迹,属下无能,甚至都无法肯定他是否还在京都。”
老者笑道:“看来暗影箭还真是有些本事,能够在刺客这一行混迹多年,能耐还是有些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平静道:“我现在并不关心暗影箭在何处,我只是很好奇,到底是谁嫁祸暗影箭,出手射杀了那个老道士。”
“属下勘察过现场,暗影箭当夜在林中与人对阵,至少射出了两箭,但两箭都射空,没入了树干中。”陈曦轻声道:“不过那两箭都被人从树干拔出,放入了箭盒留在现场,如果不仔细勘查,自然不可能发现暗影箭在林中与人动过手。”他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在嘲讽京都府的那帮官差。
“暗影箭是三品,箭术还过得去。”老者微笑道:“在那种距离下,能够躲过他的箭,对手的实力自然是远在他之上,至少是四品中天境了。”
陈曦道:“是。凶手制服了暗影箭,现场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自然是没有杀他,但却让暗影箭留下了弓箭和衣衫,然后利用这些掩饰身份,射杀了老道士。凶手未必是想嫁祸暗影箭,属下以为,真正的目的,只是掩饰他的身份,混淆线索,让我们无从查起。”
“凶手很聪明。”老者含笑道:“不过四品中天境,却要对一名道士下手,他与老道士是有仇怨,还是受人指使?”摇头叹了口气,想到什么,问道:“你说那天晚上还有其他人出现在现场?”
“有马车的车迹。”陈曦道:“从车迹的深浅可以判断,车上应该是两个人,除了车夫,还有一人乘车。”顿了一下,继续道:“乘车的不是暗影箭,暗影箭素来单枪匹马,而且他前往长生观,也不会坐马车。洪陵真人除了炼丹,也会配制一些药物,其中便有剧毒,暗影箭的箭簇上都淬过毒,他对毒药的要求很高,普通的毒药他看不上,属下判断,暗影箭暗中与洪陵真人有交易,是从老道士那里购买毒药。”
“你的意思是,老道士被杀那天晚上,暗影箭去向他买毒药?”
“不是。”陈曦很肯定道:“属下去京都府,看过箭盒里箭矢,里面还剩下十几支毒箭,也就证明,在此之前,暗影箭与老道士已经交易过。暗影箭来京之后,除了那夜袭击过秦逍,并没有在其他地方使用毒箭,所以属下判断,之前的交易,毒药绝不至于这么快就用完。暗影箭当夜前往道观,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属下不敢肯定,但有一种可能。”陈曦身体自始至终都如同标枪般笔直,声音也是平静如水,不带任何情绪:“秦逍那夜中箭,暗影箭以为他必死无疑,但事后秦逍却好端端活着。暗影箭刺杀失手,于是会怀疑毒药的药性,去找老道士,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很好。”老者坐起身,眸中显出欣慰之色:“陈曦,多年历练,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随即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暗影箭与秦逍有过节,老道士与秦逍同样有过节。大街之上,秦逍与老道士发生冲突,那天夜里,老道士就被人射杀,以你的判断,秦逍是否有可能是凶手?又或者说,他与此事是否有关联?”
第420章 雨中菜市口
陈曦显然有些意外,轻声问道:“老大人觉得秦逍和此案有关?”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若有所思,沉默着,随即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是神仙,每天都有无数事情发生,我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只不过……如果此事真与秦逍有关,那么我倒是真的太低估那个孩子了。”
“恕属下直言,秦逍卷入此事的可能并不大。”陈曦很谨慎道:“秦逍和老道士确实有冲突,但恰恰如此,秦逍反倒不可能是凶手。一来秦逍不可能因为一点冲突就杀死宫中御用炼丹师,二来他与老道士白天发生冲突,晚上就去杀人,岂不是被人怀疑?老大人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老者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韩雨农还在刑部,秦逍知道这种时候更应该老老实实等着兵部的案子完结。”陈曦继续道:“最要紧的一点,秦逍不可能拥有中天境的实力,暗影箭三品箭手,能制服他让他交出弓箭,凶手至少是四品中天境,而秦逍没有这样的实力。”
老者叹道:“可是你莫忘记,那夜在梓桐巷,那个刀客倒也罢了,可是莫天罗却是三品境界,暗中还埋伏了一名三品箭手,但秦逍却将莫天罗开膛破肚。”
陈曦沉默着。
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开口道:“莫天罗被杀,在属下看来,并非秦逍实力强过他,恰恰是莫天罗轻视了秦逍,才死在了秦逍手里。梓桐巷事件,只能证明秦逍的应变能力非比寻常,却无法证明他的实力超过莫天罗。”
“有道理。”老大人笑着说道:“如果这样的年纪便拥有四品中天境的实力,那实在是很恐怖的事情。至少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那把剑,没有第二个人在这样的年纪拥有此等实力。”
陈曦犹豫了一下,向前靠近一步,轻声道:“老大人,是否要接近他?”
老大人当然明白陈曦的意思,摇了摇头,道:“不必。我对他存有一丝兴趣,只因为当初在龟城的时候,他做了一件让丫头很开心的事情。”唇边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那是丫头西行唯一牢记在心头的事情。”
陈曦也露出一丝浅笑,但很快笑容就敛去,轻声道:“不过属下对一件事情很有兴趣,秦逍被暗影箭的箭矢射中,箭头淬有剧毒,属下拿了两支毒箭回来,交给器械处检验,上面确实是极为厉害的剧毒,一旦见血,回天无术。”顿了顿,眼中显出一丝疑惑:“可是秦逍非但没有毒发而亡,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这实在是让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你准备查清楚?”
“属下是有这个想法。”陈曦道:“但大人既然说不必接近他,属下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老大人重新靠回椅背上,眯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道:“是谁射杀老道士,唯一知道凶手的只有暗影箭,找到他。”
陈曦终于躬身拱手,退了下去。
他心里很清楚,老大人或许对凶手是谁没有任何兴趣,但御用炼丹师被杀,虽然让京都府尽快结案,不让朝廷失去脸面,但圣人如果心血来潮,哪天忽然向身边那位大总管问起刺杀了老道士的真凶,大总管当然不能不清楚凶手是谁。
大总管受到圣人的信任和器重,几十年贴身伺候,除了忠心耿耿之外,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圣人无论询问什么,大总管总能给出最准确的答案。
秦逍当然不知道自己射杀洪陵真人的事情已经引起了紫衣监某位老大人的怀疑。
那夜刺杀洪陵真人之后,秦逍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乐客栈附近三里之内的范围。
他虽然并非足不出户,但出门也只是到客栈边上的酒肆或者茶馆坐一坐,这也并非为了打发时间,这几日在客栈的时候,几乎都是关门练功,出来透气,其实也是为了听听洪陵真人一案甚至是兵部案子的进展。
京都里有的是闲人,四平坊更是四方来客,而这些人聚集的地方,往往都是酒肆茶馆。
品着小酒沏着茶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对京都发生的诸多事情评头论足,这也成了京都闲人们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
京都虽然有刑部和紫衣监这样的恐怖衙门,但朝廷却并不阻止人们谈天说地,只要不是诽谤朝廷和圣人,即使对朝廷有一些评头论足,也并不会招来灾祸。
这或许也是圣人向天下子民显示自己宽厚仁慈的一个方法。
这几天在闲人们的口中,对兵部一案说的并不多,毕竟朝廷都已经颁下了昭告,范文正和兵部其他十三名官员都已经被判了极刑,不日将会在闹市处斩,此案已经到了尾声,已经很难满足闲人们的谈资。
好在洪陵真人一案及时发生,人们又有了新的谈资。
洪陵真人被杀,在京都人们的心里,自然是拍手称快的喜事,不过到底是谁杀死老道人,自然成为人们最想知道的谜团。
而玄真小道士被京都府拘捕之后,这桩案子更是话题满满。
在案件还没有公示之前,便有人声称通过有力人士的透露,谋害洪陵真人的真凶竟然就是贴身伺候他的小道士。
老道人多年来对玄真小道士极尽折磨之能事,打骂是家常便饭,其他该干的不该干的也都干了,小道士因此对老道人怨恨在心,雇凶刺杀了老道士。
至若花了多少银子,还没有准确的消息,但小道士经常在道观里偷盗,而且将偷盗的器物在黑市中贩卖,因此积蓄了一笔银子,雇凶所花的银子,正是出自于此。
京都对老道人被杀一案穿的沸沸扬扬。
这却让不少豢养小厮的老爷大人们心下发毛,暗中寻思是否对身边的小厮平日里太过欺辱,不动声色观察身边小厮的态度,甚至有不少人因此对身边小厮和颜悦色,态度大变。
秦逍在酒肆茶馆中听到这些传言,颇有些愕然。
当夜他刺杀洪陵老道,虽然也算是临时起意,却还是做了周密的计划,利用暗影箭的武器射杀了洪陵真人,如此不但可以保护自己,而且即使官府追查,也只会追查暗影箭。
他却没有想到京都府竟然拿了玄真小道士做替罪羊。
他心中有些懊恼,却也知道官府实在是昏聩无能,更是冷酷至极,此案明明与小道士没有任何关系,最终官府却将小道士当做了替罪羊。
这桩案子虽然发生在兵部一案之后,但定案迅速,就连行刑也是迅疾无比。
三日定案,案发之后的第五日,玄真小道士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而这桩震惊整个京都的案子,至少在明面上迅速结案。
除了秦逍心中觉得实在对不住那小道士,京都上下,没有人在意一个小道士的生死。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
三月三是大唐的上巳节。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祓除畔浴之日,但在这一日,刑部也终于发出了公示,将在三月初八日,于西市菜市口处斩范文正等十四名官员。
秦逍对兵部那群人并无丝毫的同情,内心深处,倒是觉得这些人死有余辜,而该死的却并非只有这十四人。
若非兵部迟延了长生军出关,将军未必会身死西陵,黑羽夜鸦也不会几乎全军覆没。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虎骑将士,还有苏长雨、胖鱼、宁志峰等一群人,这些人生死未卜,造成这样结果的未必全是因为长生军没能及时出关,但这却是一场灾难的重要缘故。
想到将军离世的那个夜晚,秦逍恨不得亲自举起鬼头刀,将范文正的脑袋砍下来。
十四名兵部官员因为丢失西陵而获刑,这虽然并非圣人登基之后最大的案子,但至少是近十年来最严重的案件,一次诛杀兵部十四名高官,一个衙门里的核心力量几乎被扫除一空。
这桩案子,刑部侦办,铁证如山,最终由圣人亲自下了旨意,没有任何势力敢多嘴,朝中也没有任何大臣敢为这十四人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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