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过,这门亲事是圣人御赐,并非是你胁迫。”麝月轻步走动,腰肢款摆,风情如水,声音淡定:“既然如此,本宫去见母亲,你也无需多担心。整个京都已经在你掌控之中,这皇宫更是你的内院,难道你还会担心本宫生出什么事端?”
澹台悬夜叹道:“殿下言重了。只是……圣人如今未必方便见你。”
“哦?”麝月冷笑道:“是她不方便见我,还是你不愿意让我见到她?澹台悬夜,你要本宫下嫁,本宫没有别的条件,只想在大婚之前见她一面,莫非连这样的要求你也无法答应?如此小事你都办不了,本宫又怎能相信你能辅佐我复兴李唐?”她手中始终拿着锋利的剪刀,在椅子上坐下,道:“见不着母亲,大婚之事也就不必再提。你要以长宁替代本宫,大可以去做。”
澹台悬夜低下头,沉思片刻,终是道:“殿下既然执意要见圣人,臣下自当去向圣人禀明。只是臣下不敢保证圣人一定会召见。”
“那你就去找她。”麝月道:“你告诉她,当年我下嫁赵泰之时,是她亲自帮我穿上嫁衣,这一次我同样也要她亲眼看着我试衣。”瞥了澹台悬夜一眼,道:“如果她答应见我,就让宫人将凤冠霞帔送到那边,否则你大可以将嫁衣送到长宁那边。”
麝月说的缓慢,但语气坚定,显得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澹台悬夜也不废话,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麝月并没有等太久,半夜子时之前,便有几名宫人前来宣召公主殿下前往觐见。
麝月似乎早就猜准圣人会召见,早就梳妆打扮,身着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淡蓝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胸前是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她酥胸丰硕,挺拔如山,巍峨高耸,便如她的性子般高傲不驯。
宫人提着宫灯,淡淡的光亮照在麝月无可挑剔的面庞之上,精美的脸部轮廓恬静自若,眸光流转的淡淡阴影下,是浑然天成的高贵而忧郁的气质,如幽幽谷底的雪白兰花,从骨子里散发出疏离寂寞。
麝月在几人的簇拥下走在前面,后面则有十几名宫人带着凤冠霞帔和各类珠宝首饰跟随而来。
几名宫人一路引着麝月到了紫微殿,到得紫微殿前,已经有四名宫女在等候,接引着麝月入殿后,尚衣局的十几名宫人被留在大殿内等候,而麝月则在宫人的带领下,直接穿过大殿,到了殿后的宫中御花园。
这条道路麝月也不记得到底走过多少次,熟悉无比,但今日每一步走过,虽然依然是从前的摆设景象,但却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就似乎是初次来到此地。
她当然知道殿后的御花园花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
这座御花园占地极广,而且人工修建了一片宫中海,圣人赐名为七星海。
宫中海上,建造了七座岛屿,每座岛上,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再配上弥漫的氤氲,宛若仙境一般。
环绕七星海一圈,则是种植着各类奇花异草,连成一片。
七星海上,常年停泊着两艘精致的宫船,此时一艘宫船就停靠在边上,而澹台悬夜此刻依然是一身锦衣,正站在岸边。
四名宫人将麝月公主送到海岸边,便即自行退下。
“圣人在紫云岛。”澹台悬夜上前一步,行礼道:“圣人传召殿下过去相见!”
麝月也不多言,七星海上的七座小岛都有命名,其中两座小岛还是麝月当年亲自命名,这紫云岛便是麝月命名的两座小岛之一,她自然知道位置所在,不禁抬头望过去。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御花园内到处都是灯火,诸岛之上也有各类灯柱,火光之下,整座御花园亮如白昼。
麝月很熟练地登上了宫船,回头看向澹台悬夜,见澹台悬夜似乎也有登船的意思,直接道:“靖安侯是否也要一同前往?在旁监视,提防我们母女商议对策,那也是理所当然。”
澹台悬夜微躬身道:“殿下此言,臣下惶恐。”后退一步,道:“臣下今夜巡查宫内侍卫,保护圣人周全,若是此举引起殿下的疑虑,那是臣下的不周。”
麝月淡淡道:“本宫去见圣人,很快就会回殿,到时候自然会试穿嫁衣。”顿了一下,才道:“靖安侯,你应该知道我大唐的风俗。成亲之前的三日之内,男女双方不宜相见。民间如此,宫中也同样如此。所以十月十八大婚之前,为避免不吉,你我还是不要再直接见面为好。”
澹台悬夜一怔,却还是点头道:“殿下这样说,臣下自然会遵循礼制办事。”
麝月也不再废话,挥手示意宫船起行。
虽然七星海面积不小,但毕竟是宫中海,从岸边距离紫云岛并无多远,宫船抵达紫云岛之后,麝月登上紫云岛,这才吩咐宫船先行离开。
紫云岛上有一座小型的殿宇,麝月登岛之后,很熟悉地来到殿前,殿门外有两名宫女守卫,见到麝月,俱都行礼,麝月也不看一眼,径自进入了院内。
殿宇内外,却是一片幽静。
麝月环顾四下,见到角落有一处小池塘,池塘边有一座精致的四角亭,池塘周围怪石嶙峋,是特意雕琢而成的各种造型。
她知道这池塘之中,蓄养着不少锦鲤,而四角亭边一道汉白玉建造的栏杆处,大唐圣人此刻正一身明黄色的锦衣在身,手拿鱼食盒,在给池水中的锦鲤喂食。
周围多有灯柱,灯火明亮,照射在圣人的脸上,麝月却是发现圣人的气色并不差,虽然年过半百,但姿容尚在,灯火下的肌肤依然白皙,不过身段比不得年轻是婀娜,甚至比之前所见要发福一些,体态显得颇为丰腴。
麝月缓步走过去,圣人却似乎没有发现一般,似乎只将心思放在池中的锦鲤上,只等到麝月走到她身后三步之遥停下脚步,圣人才平静道:“这池中锦鲤看似色彩斑斓,每日里自由自在,可是只要饿上一段时间,不给它们投食,它们就会死去。死去过后,现在看起来美丽异常的身体很快就会失去色彩,慢慢腐臭,最终彻底消失。”
“圣人以鱼喻人,意思是否在说,我就是池中锦鲤,有着公主之名,听起来风光,可是命运却不在自己手中。”麝月缓缓道:“如果惹怒了养鱼的人,养鱼人不再投食,我也会腐臭消失?”
圣人没有回头,只是问道:“那你觉得自己是否是这个处境?”
“如果真要这样说,从我出生的那一天,我就应该是池中锦鲤。”麝月道:“我有你这样的母亲,有你这样的投食人,又怎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顿了顿,又道:“可是母亲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一天成为池中锦鲤?”
圣人手中拿着鱼食,正要投进池中,听得此言,手上一顿,但神色便无改变,只是怔怔看着池中几尾锦鲤出神。
“其实我也曾对你有过敬畏。”麝月平静道:“我记得你说过,既然坐上了那把椅子,你就要证明那把椅子不只是男人可以坐,女人同样也有资格坐上去,而且会比男人干的更好。”
圣人微抬头,望向夜空,声音平和:“原来你还记得。朕也记得,曾经确实想过要让大唐威服四海,重现太祖太宗皇帝的荣威。”
“那么如果太祖太宗甚至父皇看到今日之大唐,母亲觉得他们会如何看你?”麝月道:“他们会认为你是守卫大唐的明君,还是让大唐陷入深渊的逆贼?”
第1553章 剪刀
圣人赫然转身,凤目如刀,厉声道:“你说什么?”
“母亲难道听不清楚?”麝月并无丝毫的慌乱,冷笑道:“你当年意欲重现太祖太宗皇帝的荣光,如今却成为断送大唐的祸首,难道在大唐列祖列宗面前,你不是忤逆之人?”
圣人冷冷一笑,缓缓转身,将目光重新投向池中锦鲤。
麝月见状,脸色更是冷峻。
“还有几日,便是你大婚之日。”片刻之后,圣人终于道:“听说你要朕亲眼看到你试衣?”
麝月道:“如此说来,这门婚事,还真是你授意?”
“难道你不愿意?”圣人道:“朕赐封澹台悬夜为靖安侯,授归德大将军之职,统管京城内外兵马,以他现在的身份,你下嫁于他,也不算辱没了你。”
麝月笑道:“我本以为母亲是被澹台悬夜胁迫,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胁迫?”圣人淡淡道:“朕是大唐天子,谁能胁迫于朕?”
麝月微微点头,道:“很好。”
“何意?”
“如果你是受胁迫,我还有理由与澹台悬夜拼死一搏。”麝月平静道:“但既然并非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周旋。”抬起头,望向夜空,淡淡道:“今晚一轮残月,倒也是应景!”
圣人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身过来,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却见到麝月竟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剪刀。
那正是麝月公主平常用来修剪枝叶的修枝刀,比普通的剪刀略小一些。
“母亲放心,我不会背负弑母之名。”麝月嘲讽道:“而且我也没能耐在这里行刺你。”
圣人本来淡定的神色,此时已经显出一丝惊乱,沉声道:“麝月,你不要胡来。”
“自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是池中锦鲤,生死不由自己掌控。”麝月平静道:“我不知你赐婚的意图是什么,但我知道若是答应,自然会让你们达成所愿。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生死也不会任由你们掌控。”她抬起手臂,锋利的修枝刀利刃已经顶在自己的咽喉处,含笑看着圣人,问道:“母亲猜一猜,我有没有胆量刺下去?”
圣人身体颤抖,道:“麝月,你……你不要糊涂,你若不想下嫁于他,朕不会逼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麝月冷声道:“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圣人蹙眉道:“什么真相?”
麝月凝视着圣人眼睛,问道:“父皇是怎么死的?任大公和绣衣使者,为何被诛杀?”
圣人身体一震,神色变得冷厉起来。
“事到如今,你也不想说实话?”麝月冷笑道。
圣人淡淡道:“任侍天纠集绣衣使者图谋造反,当年此案已经落下,你为何今日会突然重提?”
“这只是你的说辞。”麝月道:“任大公对父皇忠心耿耿,怎可能会谋反?他们都是宦官,就算要谋反,难道还能篡位不成?”
“当然可以。”圣人道:“你莫忘记,你那位四皇叔李承庆,可从来没有放弃过篡夺皇位。你父皇龙体欠佳,最后两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病榻之上,李承庆知晓你父皇时日无多,一直在暗中活动。”
麝月道:“你的意思是说,任大公是与四皇叔暗中勾结?”
“不错。”圣人道:“李承庆在宫内宫外大肆部署,勾结众多朋党,就是等着你父皇驾崩之后,立刻发难,篡夺皇位。”凝视麝月道:“李承庆为人狠辣无情,狼子野心,如果被他篡夺了皇位,你可知后果会怎样?”
麝月蹙起秀眉,并无说话。
“任侍天很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一旦你父皇驾崩,新君登基,绣衣使者即使依然保留,也必然会重新换上一批人。”圣人道:“当时朝野之中满是流言蜚语,谣言都在说你父皇驾崩后,李承庆是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之人。而当时的情势,对李承庆确实有利,朝中许多臣子都暗中与李承庆有往来。任侍天自然也以为新君肯定是李承庆,所以暗中投靠了李承庆,只有这样,等李承庆继位之后,任侍天才能继续待在宫里,手中权势不受影响。”
麝月道:“所以你先下手为强,以父皇之名,下旨魏无涯带人诛灭绣衣使者?”
“不错。”圣人道:“当时你父皇已经病入膏肓,根本无力再处理政事。他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还能保住我们母女?你和长宁年纪尚幼,朕要保住你们,就不得不事急从权。”顿了顿,才继续道:“你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受到李承庆的威胁,当时朝中有许多人拥戴李承庆继承大统,你外祖父带领的夏侯一族,则是全力拥护你父皇,正因如此,夏侯家早就成为了李承庆的眼中钉肉中刺。”
麝月明白过来,问道:“所以你们担心四皇叔一旦继承大位,便会对夏侯家下狠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人冷笑道:“夏侯家在朝中的根基不浅,李承庆一旦登基,于公于私,都会想尽办法铲除夏侯一族,这是当时无可更改的局面。夏侯家一旦被诛,你觉得我们母女还能活下去?朕出身于夏侯家,你和长宁既有李家的血统,同样也有夏侯家的血统,以李承庆的狠辣,断然不可能准许拥有夏侯家血脉的我们活下去。”
麝月顶在咽喉处的修枝刀兀自没有拿开,但微微松了一些。
“当年的情势,要保住夏侯家和你们姐妹,朕没有别的选择。”圣人平静道:“任侍天和绣衣使者在宫中的威胁实在太大,你父皇缠绵病榻,已经渐渐无法约束他们,如果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任侍天和绣衣使者就有可能彻底控制住内宫,一旦如此,这些太监与李承庆里应外合,李承庆要篡夺皇位将更加容易。”
“所以你先下手为强,让魏无涯带人诛杀了他们?”
圣人颔首道:“不错。要剪除李承庆,自然先要铲除他在宫中的内应。任侍天和绣衣使者被铲除,李承庆就少了一只臂膀。”
“那么父皇的传位诏书,自然也是你伪造!”
圣人神色淡然,道:“为了保护你们,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甚至可以姽婳娘娘?”麝月脱口而出。
圣人本来镇定的脸色,陡然间显出骇然之色,盯住麝月,厉声道:“你说什么?”
“父皇当年宠爱姽婳娘娘,甚至将她册封为贵妃,后宫之中,丽贵妃的地位只在你之下。”麝月道:“姽婳娘娘不单受父皇宠爱,而且还怀有龙种。可是在父皇驾崩前半年左右,姽婳娘娘因为流产而亡,母子皆是不保。”
圣人眼角跳动,冷笑道:“你怀疑是朕派人害死了姽婳母子?”
“据我所知,姽婳娘娘本来好端端的,却突然染上了重病。”麝月道:“她流产之时,正是即将临盆之际,如果一切顺利,腹中孩子自然可以出生。”面对圣人,麝月没有丝毫忌惮之色,冷静道:“一旦姽婳娘娘诞下一位皇子,即使年纪幼小,却也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之人。父皇在姽婳娘娘过世半年后驾崩,如果那位皇子还活着,自然就是由他来继承大唐天子之位。如果是这样,母后自然也就无法伪造圣旨,自己登基。”
圣人听到这里,怒极反笑,发出刺耳的笑声。
“母亲是否因为被我说破真相,所以愤怒?”
“麝月,朕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拥有过人的智慧,可是现在看来,却是愚不可及。”圣人冷冷道:“你竟然会怀疑是朕害死姽婳母子,简直是匪夷所思。你以为姽婳的孩子是朕的绊脚石,所以朕为了大位,就要将之除去?如果你真这样想,那么朕真的为你感到悲哀。”
“什么意思?”
“在朕之前,从无女人登基为帝。”圣人道:“朕铤而走险坐上皇位,你可知道担了多大的风险?天下人都会怀疑朕得位不正,朝野忠于李唐的无数人将视朕为敌,所有的读书人都会打着大义的名号,辱骂朕是篡夺皇位的蛇蝎。周边诸蛮夷也会趁机侵入大唐,天下大乱。而这一切,在朕登基之后,都成为事实。”单手背负身后,冷笑道:“你当真觉得朕为了坐上皇位,可以不顾这一切?”
麝月听出圣人语气之中的愤然,反倒有些惊讶。
“如果姽婳生下皇子,真的可以顺利继承大统,朕又何必自己坐上火坑?”圣人道:“那位皇子如果活着,就会理所当然继承大统,就是李承庆也没有资格争夺。朕当时是皇后,辅佐皇子登基,可以成为皇太后,天子年幼,朕作为皇太后,可以训朝,如此既可以不必冒天下大不韪坐上皇位,也同样可以手掌朝政,足以制衡李承庆。”盯着麝月美丽的大眼睛,缓缓道:“若能如此,对朕来说岂不是更好?也许后世还会给朕冠上贤后之名,朕又何必背上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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