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弓马刀剑,陆炳很积极。但吃完早膳之后的学习,对他来说就仿佛是酷刑。
这很正常,十二岁的孩子而已。
吃完早膳后,王府纪善所的纪善到了朱厚熜的书房。
纪善所是王府长史司下辖的部门,职责只要是规谏礼法、教王为善。
周诏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现在由七十七岁的他担任王府纪善,这是个正八品的文官。
“世子,今天继续讲《会典》?”
“周师。”朱厚熜认真行着礼,“我已经预读过今天要讲的仪礼诸卷,有疑问之处,还请周师教我。”
好学的王世子,是非常受周诏这样的老学究喜欢的——尽管他只是举人出身。
只不过,世子去年前年还用心习字、学习经典,今年开始却一直在认真学习这部大明典章制度,让周诏有些隐忧。
朱厚熜学得很认真。
穿越过来,原身的性格、思维习惯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被自己覆盖了,但灵活的脑筋、原本的记忆还在。
朱厚熜在觉得遣词用字这些表达方面够用之后,就不再用心去学那些儒家经典。
而这个《会典》却不得不好好学学。
这本书的雏形是朱元璋安排修订的《诸司职掌》,后来朱厚熜的伯父、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朱佑樘在位期间进行了系统纂修,定名为《大明会典》。到正德年间,又再次重校,因此现在也叫《正德会典》。
书里系统详细地规定了大明的诸多行政法规和典章制度,朱厚熜能不好好研究清楚?
陆炳一脸便秘般听周老爷子讲这些,只觉得昏昏欲睡。
典章制度和四书五经,一时分不出来哪个更加枯燥。
周诏回答完了朱厚熜的疑问,看了看无精打采的陆炳就对他们说道:“老夫有些话,想问问世子,你们先去外面候着。”
人一旦年纪够高,那就连皇帝也得尊重一二。
周诏在王府中虽然只是个正八品官儿,但他领的可是与王府最大的官长史同样的俸禄,这是兴献王对他的奖励与看重。
陆炳正巴不得放一下风,忙不迭地与黄锦一起去院中玩了。
周诏郑重地关好了门,来到朱厚熜面前严肃地行礼:“殿下,臣为殿下讲读会典已有多日。既有规谏之职,臣心中有忧虑,今日不得不问了。”
之前是朱厚熜向他行学生之礼,现在周诏是对他行属官之礼了。
劝谏的架势。
朱厚熜心头一凛:“纪善但请直言!”
“殿下先前有言,释服后便会袭封王爵,若因不熟知典章规制,恐诸事有失仪之举,臣心中甚喜殿下稳重之虑。”周诏两眼中都是洞悉世情一般的光,“然殿下于诸司职掌更用心,于寻常宗藩禄事及王府仪制便轻忽。今日虽问及亲王袭封仪,然于皇太子诸仪制乃至于登极之仪亦颇为关切。虽名曰好奇,臣斗胆问世子:可有人蛊惑世子北望?”
第5章 天命真的来了
朱厚熜有点头大。
不是他说这一番话朱厚熜听不懂,而是仍然不能习惯这些文人无比正式时的说话风格。
简单点,用词简单点。
关心皇太子礼仪和登基礼仪,那是因为老秦曾经说过,大礼议的开端就是与嘉靖继位的身份及登基礼仪安排有关。
朱厚熜现在记不得细节了,只能先多做些准备。
“……周师,没有人蛊惑我。”朱厚熜想了想就迎上他的目光,“陛下虽然病重,但宁王的例子不远,我都记着呢。只是多学点东西,不算有多严重吧?除了祭祀,我连府门都没出,更没与任何朝臣有往来,周师过虑了。”
周诏凝重地看着他。
这样回答,就是说心里确实在想这些。
良久之后,周诏再行一礼,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父亲做乐会知县,因为平了海寇,最后却莫名身死。我成化十六年中了举,虽然只做了三年的县学教谕,却也已经看透了一县之地的官场有多险恶。世子,陛下虽然病重而无子,但世子是臣看着从出生长到如今这般大的,臣私心里更愿意看到世子袭封之后,平平安安地做个王爷。”
这回周诏说话简单了很多,朱厚熜也听到了心里。
人老成精,周诏怎么会看不透?
大明的王爷很幸福。如果没什么野心的话,除了不能离开封地乱跑,实在是天下间一等一逍遥的角色。
朱厚熜也想过不去当那个皇帝,走入权力相争最狂乱的风暴中央。
但他早就想明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轮不到他选择。
老秦曾经说过,人家就是看嘉靖年纪合适又最势单力薄好控制,这才选了他。
至于什么辈分、顺序、血脉……如果有心,那不就是生一场病的事?
当然了,这些是老秦的暴论。
朱厚熜想了想就回答道:“王府耳目众多,我哪里不知?学生答应周师,若无天命,绝不妄想,也不妄动。请教《会典》只是为袭封王爵做准备,周师说是吧?”
周诏这才点了点头,放心了不少。
随后看着案子上的《会典》,心里又有些不安定。
一直到完成了今天的教学之后,周诏回到纪善所反复思量了许久,这才铺开了纸写起信:
【仲德吾友:一别六年,君按察江西事务繁重……】
他写信的对象是王府前任长史袁宗皋,六年前被兴献王上奏称赞,成为了少有的从王府属官中又升迁的官员,如今是正三品的江西按察使。
绝大多数的王府属官,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也不会再去别处任职。
这是兴献王对袁宗皋的恩情,不想看到进士出身的袁宗皋在王府蹉跎一生。
现在的形势确实微妙,周诏虽然没有进士出身,但有一辈子的经验。
在周诏看来,世子还真有得天命的机会——假如天子这场病好不了、没留下子嗣就驾崩了。
只是到了那时,自己定然无法发挥多大作用,但已经在地方任实职的按察使不同。
周诏严肃地劝了朱厚熜一番之后,私底下还是尽着自己的一份力,为朱厚熜多做一些准备。
既然同样是未雨绸缪,那他也可以借着旧日王府同僚的情谊,暗示袁宗皋一番……
……
此时此刻,京城里满城缟素。
正德皇帝驾崩后的第三日,在江彬被下狱后,正德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公告天下,遗诏也正式颁布。
以一天代替一月,二十七日内为天子服丧。
而各藩王按遗诏要求,不得离开封地;各处镇守总兵和都司、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要固守疆境,不得擅离职守。
在京朝臣均已入宫祭祀过后,正德皇帝于次日大殓,棺材板上钉了钉。
如果他还能睁眼,就会发现来祭拜自己的人少了许多。
几日之中,威武团联营被解散,豹房中的番僧、匠役、教坊司人都遣散了,多处皇店被革除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和江彬一起被抓进来的,还有他的四个儿子,以及和他过从甚密的神周、李琮。
当天在宫中,神周和李琮被捆到他面前时也只能骂一句:“你要是早听我的,岂会被人擒住?”
现在江彬已经痛得麻木了,只躺在那里双目无神地看着房顶。
可笑,他怎么会谋反呢?
一身荣辱都系于正德皇帝一身,他江彬就是个孤臣!
没人支持、实力不够强大,造反就为了过把瘾吗?
只是没想到,杨廷和那些人这么狠。皇帝刚驾崩,他江彬立刻就被抓进来了。
江彬现在有些后悔。
当初建议皇帝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京互调操练,是为了对抗已经与他不对付的钱宁。
结果威武团练营大权在手,钱宁被他挤兑着失了势,竟然会胆大到宁王眉来眼去。
可惜回不去了,要不然,他和钱宁相互守望,未尝不能安然过这一关。
当初江彬能得皇帝另眼相看,还是靠了钱宁的引见进入豹房。
“张永,魏彬,杨廷和,狗贼!乱臣贼子!”
诏狱入口那边忽然又有一阵喧嚣传来,江彬听到喊冤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沉。
那是张忠,曾掌御马监的大太监。
司礼监的张雄、东厂的张锐……都被抓进来了吗?
张永和魏彬这是为了活命,把能舍弃的昔日同僚一茬接一茬地卖,向内阁摇尾乞怜。
江彬冷笑着。
狡兔死走狗烹,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们——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死的话。
三月二十,由惠安伯张伟和兵部右侍郎杨廷仪率领的三千迎护官兵在北京城外集结。
张伟是仁宗朱高炽皇后弟弟的曾孙,正德皇帝的太子少保,一度在刘六刘七起义时被御史和兵部下狱论死,后来又得到起复,如今再次提督神机营。
他算是受了张太后和朱厚照母子恩情的。
而杨廷仪则是杨廷和的亲弟弟。
这个时候,奉迎团已经出发六天了,遗诏也已经颁行天下四天。
遗诏迎立兴献王之子为皇帝,大明要换主人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重要?
这么至关重大的消息正从京城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往外扩散着——看谁传递消息的速度最快。
最快的,当然是奉了懿旨的张锦。
从京城到安陆有两千余里,哪怕一站一站接力、号称日行八百里的急递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张锦愣是只用了八天的时间,人已经到了兴王府。
他一点都不敢怠慢,眼前与他打交道的王府属官,从此就都是潜邸旧臣,是从龙之功!
“王妃,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锦到府中了,有太后懿旨!”
王府的太监头子承奉司奉正张佐急急忙忙赶到了王妃居住的凤翔宫,向正聚在这里闲聊的王府一家通告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