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治这年号自然可以像杨廷和那样解释,但也有继承弘治的含义。这既有过继给朱佑樘的暗示,又是希望他继承孝宗一朝垂拱而治风格的意思。
杨廷和留意观察着朱厚熜的反应,只见朱厚熜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随后就笑道:“换一个吧。”
“……陛下,商议年号可不是仓促间就能完成的。”
他正要好好解释,就见朱厚熜低着头说道:“叫嘉靖吧。嘉者,美也;靖者,安也。《尚书·无逸》有云: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武丁自乡野而继王位,朕也想如武丁一般贤明、长朔,使大明更加美好安宁。”
做过功课就是不一样,杨廷和一时都愣了。
你还别说,这年号是真的很不错。既朗朗上口,又寓意很好,出处还确实符合他藩王继统的情况。
几个阁臣面面相觑,齐齐感到皇帝早就心有定见。
这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就见了鬼了,他们绝不相信皇帝仓促之间会有这个见解。
直到看见十分愕然的袁宗皋,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正在震惊中,只听皇帝又说道:“四位阁老,大宗伯,这诏书虽然你们仓促之间改不过来,但既然有了昨晚谢笺,又在行殿时听了朕的意思,这些表述就不行了。”
“……请陛下明示。”
朱厚熜看着他们:“这‘入奉宗祧’一词,也有继嗣之义吧?改为‘继承大统奉祀宗庙’。另外,你们借朕之口说皇兄‘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不合适。朕奉皇兄遗诏继承大统,怎能如此鄙薄皇兄?”
顺应天命继承一份清明和乐的帝业,虽然有殷切的励精图治之志,但教化治理没有令人信服。
“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几个词就更损了,正德一朝昏聩混乱之意跃然纸上。
偏偏随后又跟了一句“朕昔在藩邸之时,已知非皇兄之意”,听着像是朱厚熜为朱厚照开脱,但上面那些评价又好像是朱厚熜认同的事实了。
至于诏书后面对于登基后立刻会进行处理的弊政的表述,那就更显得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没干出什么成绩,徒有“励精”的“切”心。
“……陛下。”杨廷和胀红了脸,“若无此言,则其后诸多新政失了根基……”
“登基诏书一旦诏告天下,朕必须得为其中内容负责。”朱厚熜摇了摇头,“朕继位的法统与权威并不需要通过鄙薄前朝来达到,你们也不该以偏概全,对皇兄于边事上所取得的成就避而不谈。若诏书里真这样评价皇兄一生,千百年后史册上只会讥笑我等器量狭小。”
杨廷和等人显出些尴尬来,因为像应州大捷那样的成就,起作用的恰恰是正德皇帝本人的任意妄为和他所重用的那些奸佞。
但陛下不愿以他之口这样评判前任,杨廷和他们却没什么立场去劝——这毕竟是新君以第一人称口吻颁布的登基诏书。
“朕要的是公允。”朱厚熜拍了板,“这其后新政,朕粗略数了数,一共竟有八十一条。朕之前说你们因循守旧,是朕轻率了。阁老们,朕知道你们很急,但不能这么急。如此多条新政,诏告天下之后朕也不用做别的了,一生都用来完成你们所拟的这些新政都不够。”
杨廷和顿时急了,跪了下来说道:“陛下,这都是刻不容缓、应除之弊政啊。就好比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食粮之数已达三十七万三千七百余员,一岁需支米三百九十八万八千八百余石。如今,岁运入京的粮食一年也只四百万石左右,光是这一项,入京粮食虽尽数供用这些也不够啊!”
“这些朕明白,是要裁撤一些。”朱厚熜又给了颗甜枣,随后却指着其中一处地方说道,“但这正德年间添建的宫屋,拆了作甚?不留着日后用作他途,反倒还要费工费粮拆去?又比如这正德遗奸,朝廷自有法度,哪些人有罪随后令有司惩治便是,何必在登基诏书中指名道姓地表明严惩?”
“此辈民间怨声载道,陛下将之明正典刑,才是百姓归心称颂之举……”
朱厚熜摆了摆手:“又这一条,革除弘治十三年三月初二日以后新增问刑条例。之前的条例就全然无错、之后一条都不对?还有清理通州、张家湾、南京各样船只这样的小事也写在诏书中……阁老们,朕有多让你们担心,恨不得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先事无巨细列在登基诏书里?”
这话问出来,杨廷和等人都有点委屈地看着他。
你说呢?
你知道你把谢笺写成那样,我们多么担心你又是一个新的顽主吗?
你看你现在不是又要大改登基诏书吗?
你到底还想不想快点登基?!
第30章 登基诏书的问题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们,现在他越来越倾向于内阁那边是在跟他这个皇帝打时间差,而不是不能改。
恐怕刚才这段时间里还添加进去不少新的,所以后面八十一条新政才显得条理混乱。一会说宦官,一会说民生,一会又跳回宦官。
那么长的登基诏书,又这么乱,短时间里朱厚熜又能看出多少问题来呢?恐怕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朱厚熜在没有见到登基诏书以前,也以为登基诏书就只是个礼仪文本。
但他细读之后,才发现这登基诏书中实则定下了本朝的“施政方略”。
非常具体,具体非常!
这种总方针一般的东西就那么仓促之下递给了他,朱厚熜哪能一下子全接受杨廷和他们的方法?
两边又僵在了这里,朱厚熜刚给了一个“要开经筵”的甜头给他们,现在又因为登基诏书中起了纷争。
前面那些表述倒还好说,但这么多具体的国策方针,杨廷和他们是不想退让的,朱厚熜又不能全盘同意。
大体上,这些方针政策是“拨乱反正”,可以说是“去正德化”。
朱厚照这个堂兄十六年来施行的一些政策基本都被废除了,但你不能说杨廷和他们是真的要改革。
他们是要复古。
回到弘治年间的状态,同时也就通过限制锦衣卫、限制宦官、革除皇庄皇店、提倡劝谏等限制君权。
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朱厚熜放下了诏书说道:“令在京在外各衙门自行议奏裁革诏书所言之外其余正德以来弊政更是荒谬。这就是说,你们仓促之间未能写全,正德年间竟无一条好政令?你们让朕带着这样的诏书去谒告皇兄几筵,受命登基?”
杨廷和等人跪了下来,却不争辩。
朱厚熜只觉得宫中某处,他堂兄的棺材板此刻一定很激动。
镇国大将军尸骨未寒呐!
人亡政息莫过于此,杨廷和他们是真的狠。
现在朱厚熜倒有点理解他们了,这得是多强烈的正德ptsd症状?
而他朱厚熜之前同样非常强势,怪不得杨廷和他们声泪俱下。
“别急,真的别急。”朱厚熜叹了口气,“现在反过来了,倒成了朕劝你们缓一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这是大火颠勺啊。今天朕在这应允你们,该改的,一定改。先把这八十一条理一理,如何归纳为几大方面的弊政,要往什么方向改,改出什么效果,把这些写清就行了。时间紧迫,开会开会。”
杨廷和他们幽怨得很,你也知道时间紧迫,把年号和那几句话改一改不就行了?
就在文华殿中,皇帝还没有登基,第一次御前内阁会议就这样召开了。
会议主题:皇帝本人的登基诏书审定暨嘉靖一朝施政方略。
会议主持人皇帝对诏书中诸多新政排列之混乱发表了充分的吐槽,以此为由将诸多新政归结为数类,即:施恩宽赦、诉冤奖功、冒滥冗员、限制宦权、澄清吏治、改革经济、调整司法。
其中,在宦官、吏治、经济、司法等牵连甚广的方面,只写明了将会往什么方向改,力求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但暂时并不写清具体的措施。
事实上,这几个方面本身也只在限制宦官这些方面他们写得明明白白,挥刀一顿砍。而其他方面则大多老调重弹,就好比清丈土地、减免赋役,写是写了,却不像限制宦官那样有清楚的具体做法。
皇帝本人最后总结道:“这样一来就有条理多了。内臣过去十多年指手画脚的地方越来越多,朕也知道。但内臣和外臣是天子的两只手,你们可不能让朕真成个残疾。两边都改出什么效果来,白纸黑字,朕会认。”
与会众阁老只能苦着脸先接受了这种和稀泥。
不能说没有收获,有一些弊政陛下确实痛快地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但这又是输了半局,陛下确实一步步都对话语权不松口。
年号他定了,新政他也插了手。
让人烦恼的是:他定的年号确实不错,很有水平;而新政的意见,他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现在众人亲眼所见:他可不是乱说的啊!
虽然没人在旁边教他,而且纯粹是针对诏书中新政就事论事,他居然都有些见解,用来反驳他们意见的话也颇有道理。
所以当他离开文华殿之后,四个阁臣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梁储最先长叹了一句:“热闹日子还在后面呢。”
所有人都有共同而明确的认识了:不能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孩子。
真怪啊。
谁教的?
袁宗皋只送到了这里,面向杨廷和他们的目光,袁宗皋一脸无辜。
我只教了他识字,真心的。
就路上这些天的时间,够教什么?陛下说出来的见解,老夫都很佩服!
没人知道一个很清楚自己以后会做皇帝的中年人,在没有手机电脑没有娱乐的守孝生涯中已经针对未来想过多少事。
他可能不懂这个时代的许多东西,但权力的争斗终究也是一场夹杂着利益与理想信仰的人情世故。
朱厚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心智成熟,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勤勉务实。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焕发第二春的中年男人那份既谨慎又果敢的心!
……
外朝三大殿,最南端的就是以后名为太和殿的奉天殿,再往北则是较小的方形华盖殿。
按照修改后的入宫仪注,朱厚熜直接到了华盖殿更衣,准备先到朱厚照的几筵前祭拜、受命。
到了这里,外臣已经不再跟在身边。
朱厚熜身边离得最近的是张佐、黄锦、麦福、章奏这四个从兴献王府一起跟过来的太监,四人助朱厚熜换上了隆重的孝服,就在魏彬的引领下而去。
此刻的紫禁城里,处处都在准备着登基大典这场大戏。
华盖殿是后台,承天门是礼仪宣布开始的地方,奉天殿是主舞台,奉先殿、几筵殿、太后等人居住的宫殿……
现在朱厚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停放朱厚照梓宫的几筵殿。
紫禁城里,并没有一个名叫几筵殿的地方。所谓几筵,就是对灵堂的更为高端的称呼。
皇帝驾崩后,从驾崩到真正葬下去,时间一般都会过很久,中间有非常多的礼仪。
先是在乾清宫中停灵,然后小殓、大殓装到梓宫里,过不久就要先移到某个地方布置好几筵,等待出殡下葬。
总不能一直停在乾清宫不是?新皇帝登基了,难道还跟棺材共处一殿?
皇帝、皇后的几筵殿一般设置在被称作白虎殿的仁智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部,和文华殿对称的武英殿北面一处僻静的建筑。
朱厚熜一路到了这里,还没进入几筵殿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
前方引路的太监在门口嘹亮地喊着:“皇帝陛下亲谒大行皇帝几筵!”
于是几筵殿中的哭声更加大了,朱厚熜刚走进殿中,就见侧前方一个身着丧服、衣着尊贵的丽人跪向梓宫的方向答礼。
朱厚熜明白了过来,这是朱厚照的皇后夏氏。
其他人过来,夏皇后自然不用在这里。但朱厚熜的身份不同,他是嗣君,却又不是儿子。他来谒告朱厚照的几筵、受命登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礼仪流程。朱厚照的正牌妻子他不仅见得到,而且还能受到吊唁答礼。
朱厚熜看着前方的巨大梓宫,那里面现在就装着将皇位“赠”给他的朱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