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辩乃为明各人才思敏捷否,兄台若能诡辩,不妨驳之。”
“王兄如此行径,心学徒惹人笑耳!”
“我若胜兄,便是心学于我之助;我若为御书房首席辅明君致盛世,此亦心学于国之助,笑我者止增笑耳。”
文华殿前是宽袍大袖的儒生们竭力争辩,尽管目露凶光却又装得彬彬有礼。
屯门岛外的海面上,汪鋐头发散乱,脸上焦黑,他只抽着刀向前:“冲过去!冲过去!接舷!”
“轰!”
又一发炮弹擦着他座船的撞角砸入旁边的海面,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炸开洒过来,汪鋐擦了一下脸,却觉得眼前好像红了一些。
“臬台,又来了两艘蜈蚣船和一艘巨舰、一艘货船。”
座船顶端传下急切的喊声。
汪鋐扭头往侧翼看去,南洋方向果然正有两艘蜈蚣船张着帆还拼命划来。
“大人!士气已泄,伤亡惨重啊!鸣金收兵吧!”
汪鋐提着刀,只见连座船上拿着手铳准备接舷登舰的“精兵”也一个个面露恐惧地畏畏缩缩。
甲板上,还有被炮弹刮去头颅的残躯。
他擦脸时糊在眼睑的血色视线里,五十余艘战船已经只剩下三十来艘还勉强一战。
那些民船、商船已经损毁大半,其上乡勇……
汪鋐绝望地再看了看弗朗机人增援的四艘船,眼泪涌出怒声吼道:“鸣金收兵,座船周旋殿后!”
“大人,您不能战死在这啊!”
“不拖住这条蜈蚣船,都跑不了!”汪鋐嘶声道,“转舵,挡在它的航路上!”
弗朗机人的巨舰航速倒并不快,汪鋐的座船一直追逐着它,实际上还牵制了一艘为之护航的蜈蚣船。
而另一艘在那么多艘大明水师的围攻下,也只是受损严重,却竭力划回了屯门岛港中。
不能追过去,岸上还有巨炮。
本直冲弗朗机人旗舰的座船忽然转舵,逼近了赶来的一条蜈蚣船。
“开炮!开炮!”
五十余敌四,难道一艘都不能击沉吗?
汪鋐内心冰凉,只觉得越升越高的太阳仿佛冬夜前的夕阳。
而此时,文化殿外的气氛更热烈了,决赛圈选手已经变成了王守仁、严嵩和杨慎等寥寥几人,几个宿儒反倒面色灰败。
杨廷和看了看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的刘龙、张孚敬和黄锦,抬头遥遥望了一下乾清宫的方向。
中圆殿里,朱厚熜背对着他穿不透重重宫阙的目光。
面前,是那幅大明舆图。
朱厚熜低着头,看着下方那条珠江的入海口。
他的目光既冰冷,又沉痛。
骆安那边的密报呈过来了,广东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离谱。
驱离外寇,是要打仗的!
朱厚熜把圣旨下到了两广三堂,现在看来只怕不能引起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员的重视。
他们会怎么安排这场仗?
因为骆安奏报的那些内情,他们能不能狮子搏兔般打赢?
知道今日中圆殿无事,替高忠来送目前辩经笔录的朱清萍只见皇帝紧紧握着双拳胸膛起伏。
“陛下?”她小声问了句。
“去传朕口谕:辩够了吧?”
第116章 劫自何起?
辩够了吧?
每一个字,都在被每一个人揣测。
他们不知道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语气说出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陛下觉得这场辩论应该停止了。
于是辩论就此结束了,参预国策会议之臣要前往中圆殿,告诉皇帝他们觉得学问精深又才思敏捷的御书房首席伴读院士,有哪几人可堪备选。
阁臣六人,孙交还没到。
九卿和郭勋都在,杨一清已经出发赴任。
那些空着的位置,严嵩今天却不能坐下了,他和刘龙站侍在一侧。
朱厚熜已经平静下来,毕竟不知道是否已经开战、战况又如何。
他只是又看透了一些。
所以各位重臣明显感觉皇帝的眼神更淡漠了一些。
“自宋代到今天,辩了几百年,心学也没死。”朱厚熜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这样开口,“别把目的搞错了。每人写三个名字,黄锦,收上来统计。”
没有任何在这里再讨论可否的余地。
每人面前都有纸笔,提笔写下心中的三个御书房伴读学士就行。
刘龙长舒一口气:也许可以脱身了,还是去修史自在。
崔元的提醒,他现在感受越来越深。皇帝身边,只适合有手腕又有野心的人。
严嵩很平静地站着,看不出他是否在意。
十五张纸被收了上来,黄锦很快统计完毕,递到了朱厚熜面前。
“泾渭分明。”朱厚熜把纸放到了御案上,“除了严嵩、杨慎,没有一人得到超过七人举荐。”
严嵩的眼皮不禁抖了抖,而杨廷和却不禁脸色一变。
“这御书房的椅子,坐得心安吗?”朱厚熜看着他们,“是心学输得彻底了,想举荐王守仁的人就不会写他的名字?还是王守仁赢了,面对群情激奋士人议论,朕就不会用其人,你们也指望他知难而退?”
“……臣等愧对陛下信重。”
那句话只听前一句就行了,陛下问他们坐椅子坐得心不心安,那就先不能坐。
于是中圆殿里跪下了一圈。
“刘龙迁翰林院承旨,杨慎、王守仁任御书房伴读,严嵩为首席,其余授御书房行走听候差遣。”
杨廷和顿时说道:“臣愧列台阁,犬子不能再任御书房要职,臣请陛下另选贤能。”
“举贤不避亲,又不是首席,阁老担心什么?”朱厚熜语气没有波动地说完这段话,“严嵩,入座,今日议外派内臣之事,包括各地镇守太监,各衙司提督及各营监军。”
严嵩心头一凛,跪下谢恩后就此以御书房首席伴读入座。
刘龙如释重负地谢恩离开:在皇帝身边呆了两个来月,直接就升任为正三品的翰林院承旨,距离掌院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久之后,两个新任御书房伴读兼日讲起居注官进入了中圆殿。
暂时的朝堂中枢就此决定。
……
外派到地方的太监,一般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至少以省级为单位的镇守太监,一般由司礼监外派。
第二类,是外派到军中的监军太监,一般由御马监外派。
第三类,则是一些与税银有关的口,比如市舶司,比如盐课,这一类被称为税监。
第四类,则是在一些矿场、造船厂、军工厂、制造局等地方,监督生产。
天子耳目,无不触及。
对皇帝来说,当然意义非凡。所以哪怕历朝历代不少文臣痛斥外派太监之害,但皇帝很少弃用这种手段。
登基诏书中说到了关于内臣的问题,现在朱厚熜拿出来让他们讨论了。
坐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了,所以朱厚熜冷眼看着许多人痛斥一番外派内臣目无国法、无才无能却又指手画脚败坏国事之后,很直接地问道:“内臣外派的主要目的,是在各地巡抚巡按御史之外再设一道监察。都察院外派的巡抚、巡按都是进士出身,如果不守国法、辜负朕望,那是只治他们的罪,还是认为圣贤教诲、官员诠选无法达到德才兼备的目的?”
杨廷和顿时目光凝聚,担忧地看向皇帝。
这可不是心学、理学之争了,难道要否认儒门功效?
“众卿是参预国策之臣,不必以偏概全,也不能破而不立。”朱厚熜淡漠地把握节奏,“各地外派内臣受劾者众,各地方官员及巡按巡抚受劾者也不少。众卿议论的方向,应当是如何加强对地方的监管,而又不过分掣肘军政两条线的主要官员发挥才能。”
于是就议不下去了。
因为主张撤掉外派内臣的,就是想给文臣留出更大的空间,谁愿意多几个监察的体系?
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说这样做就是想压制皇权。
“那就老规矩,回去之后再细细思考,月内拿出方略呈上来之后再议。”朱厚熜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就继续说道,“王守仁既已抵京,宸濠之乱叙功,今天就议出结果吧。”
没有能够成为御书房首席但又确实进入到这里了的王守仁转头看了过去。
皇帝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细想一下,从经筵之后的处置,到今天辩经的中止,再听刚才那番圣贤教诲、诠选制度也不见得有选出德才兼备官员功效的言论,皇帝果然并不看重所谓学问。
皇帝并无意因为他的学问就看重他。
今天他进了御书房,同僚一个是杨廷和的学生,一个是他儿子,这靶子的作用还没结束。
但现在还要叙功,陛下又想怎么摆弄他?
以王宪为主要发言,宸濠之乱中的叙功开始上奏方案。
先是那南下的亲征大军,有劳而无功,只发少量犒赏饷银,在如今裁撤冒滥、以募兵方式重设三大营的背景下,蒋冕和王宪都认为可以弹压住局势。
至于勋臣武将中因为随朱厚照南下就称功受赏的,一律追回赏赐。
郭勋不能为这些人发言,最近还在追罪汤麻九之乱中杀良冒功的那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