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架上,汪鋐的眼角滑下一行泪,没入血中。
乾清宫门外,魏彬的额头也流着血,他还在磕。
朱厚熜皱着眉:“别脏了地,进来呈禀。”
魏彬在跪了三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得以站起来走入乾清宫。
膝盖上的痛,腿骨的酸,都不及心头的惶恐。
进了东暖阁又要咬牙先跪下,朱厚熜皱着眉:“站着说就是。”
“奴婢谢陛下恩典。”魏彬这回是真的哭出了眼泪。
朱厚熜盯着他:“既然明白了朕保住你们是有多难,那就不要再有一字隐瞒!你不说,有人也会再从广东掀开那张欲盖弥彰的遮羞布,让朕看看大明究竟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朕力保的,都是些什么负心忘恩祸国殃民之辈!”
魏彬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几个本子,弯着腰捧起来。
“自正德元年以来,宫中外派内臣名册变迁,采买账目,各地上贡,奴婢已经整理成册。其间贪墨多少,奴婢不得尽知,然广东市舶之利,合浦南珠,佛山铁器,自钱宁、江彬得势以来,奴婢所知尽在于此。奴婢愧对先帝,其时也从中得了孝敬。虽多数已入密库,其罪终难辞其咎,请陛下发落!”
他还是跪了下来,黄锦凛然从他手中把那几本册子拿了过来呈到御案之上。
朱厚熜缓缓翻开了第一本册子,广州市舶司。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提举、管事。正德二年共解银七十七万两入京,搬空了多年来的广东贮银,这佐证了汪鋐的说法。从那以后,十抽其三,每年有近三万两。正德九年、十年,大涨到近五万两。后面,一年减少近万两,去年只有不到一万两了。原因:海寇日重。
第二本册子,合浦等地珠池。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珠池太监。正德九年为正德年间产出最高的一年,但一万四千两南珠也只有弘治十二年的一半。其后,有的年份无产出,有产出的,最多也只有三四千两。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第三本册子,佛山铁器。
因郑和下西洋时兴起的佛山铁器,以锅为主。宫中御锅,兵部军锅、工部官锅、礼部祭器,基本上都用的质量优良之浮山广锅。从正德元年至今,采买、上贡,总金额已经达到近千万两之巨。
第四本册子,广东盐法道。
位于地方官序列的盐法道官员,位于外派太监序列的各盐场场监。其中所涉灶户、所产食盐、所发盐引、所准盐商,魏彬都整理得很详细。盐税收入几乎占到大明岁入实银的一半,而广东额征正盐、余盐,每年实征的数目也在渐渐降低。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朱厚熜合上了册子,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数据。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当中,广东处于边陲,历来被当做蛮荒之地,流放岭南都成了个专有名词。因为这种刻板印象,广东上交中央的田赋、税收,在全国都一直位于倒数。
再加上台风,“岭南蛮族”匪患,海寇,广东每年能上交的实银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两。
朱厚熜睁开眼问道:“王守仁巡抚南赣时,还提到过淮盐粤盐之争?”
“确有其事。赣南盐商少到,军民食盐实则全仰给于广东。正德二年,广盐积存过多,朝廷准其销往省外。粤盐大肆进入江西,其时南赣巡抚以筹措军粮为由奏请广盐销往两淮,江西巡抚反驳之。这淮盐粤盐之争,今时今日仍未断绝。”
朱厚熜冷笑一声:“粤盐都能争着销往淮盐产地了,广东盐法道每年还不能实额缴盐。”
魏彬低头不语。
“天灾、海寇、匪贼,好借口啊。”朱厚熜嗤笑着,“瞧瞧,还不都是为了钱。”
时代变了,航海技术提升了,东西航路比此前的时代都通畅。
广东早已不是帝国边陲的穷山恶水之地。刘瑾能一次性刮出七十七万两,后来每年还穷得什么样似的?
这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倒数一般穷的地方,但这笔烂账似乎已经足够让热血满满的新君冷静一下了。
翻开这些烂肉,你看看大明的现实有多骨感?
朱厚熜看到了,冷冷地看着魏彬:“这次再战的粮饷,你们出。”
魏彬放下了心,热泪盈眶地谢恩。
在他看来,皇帝终究还是愿意保着他们的命。
而在朱厚熜看来,钱比他们的命重要,留着他们的命时常能刨出一些信息更重要。
这回之后,魏彬他们身上估计是真刨不出多少银子了,那要了他们的命又有什么作用?
那么接下来,勋戚、文臣武将,还有没有人懂形势地爬过来破财消灾呢?
有人在给他朱厚熜算经济账:岁入十年倍之,你看看,有可能吗?
真金白银面前,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勋戚、内臣,绝大部分就都会晕了。
然后:嘿!你说奇不奇妙,岁入就总是这么稳定!
魏彬走后,朱厚熜缓缓走到了乾清宫门外的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
就这?
爷见得多了!金融危机听过没?
第120章 你们全疯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的从广西离开到广东的锦衣卫。
有着锦衣卫岭南行走之衔的赵俊所率锦衣卫。
在梁家家仆护卫下途径广州城后丝毫不停留、抵达了顺德的梁储身边也有两个锦衣卫堂官。
“钦差正在南下,到底几路人马?”
王子言很焦躁,这往日里俯首帖耳的广州府城内,此刻仿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因为根本不知道钦差所负皇命究竟是不是只是督办战事!
不知道汪鋐之前奏报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路人马南下!现在已经知道的锦衣卫就有三波人,钦差身边必定还有人!
没人能回答王子言的问题,而棘手的是:汪鋐已经被赵俊带走了。
“不需慌张!”张臬沉声说道,“两广军政大员都在,虽然派了钦差实在没料到,能这么快就南下更没料到,但朝廷难道还能坐看两广乱起来?”
王子言眼中很惊惧地看着他,然后又看向了面沉如水的两广总兵官朱麒。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说法?
谁又真的敢乱起来?那不是要造反吗?
“侯爷,武定侯的回信还没到吗?”王子言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朱麒摇了摇头。
他来到这两广担任总兵官才一年多,可钱财谁不爱?他已经陷入了其中。
郭勋在两广多年,他又如何?
若陛下真是因为此事遣钦差南来,郭勋能脱得开身吗?
可郭勋的信还没到。
广东左布政使看了看那边沉默的总镇两广太监傅伦,小声问道:“傅公公,宫里老祖宗们可有消息传来?”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傅伦淡淡说道:“急也无用。不论如何,都要驱逐屯门岛上夷贼复旨。造办战船选练精锐,粮草兵备,忙碌起来。广东上下军民一心守土卫国,钦差到后自不能坏了大好局面。”
“傅公公所言甚是!”张臬接话盯着汤沐言和王子言,“各处账册,各路商人,各家管事,该平的平,该提醒的提醒,该处理的处理!东莞乡绅状告汪鋐,佛山铁器行状告徽商,案子也都需办实!东莞刁民,实在不行就再有一次海寇登岸!”
朱麒听得胆寒。
他得到的分润还不算多,可是现在亲耳听到他们遇事时的无所顾忌或者说狠辣,才感受到这广东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多了。
但在张臬看来,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包括:
“朝中武定侯、陈总宪、吴侍郎,宫里、兵部、礼部、工部……哪个衙口没有受过两广的孝敬?”他顿了顿之后说道,“弗朗机人使团去岁年初就离广东北上,其后又是先帝大行、陛下继位,我等如何知道朝廷准备如何对待弗朗机人请贡一事?现在复了旨,就是有功无过。”
“今年起,自当一力清扫海寇,悉心用事!届时稅银大增解送入京,那也只是这南海之滨常有的风雨罢了。这些年来,广东何曾少了大风大雨?”
张臬说罢叹了叹,“要是这几日也有一场大风雨来就好了。”
一番话说完,众人多少心安了一些,齐齐诚心惋惜期待。
汤沐言甚至多了些笑容:“梁叔厚虽是因罪致仕,但陛下恩典不曾少,竟遣锦衣卫堂官护送南下。如今既已还乡,下官以为还是要前去拜访一下。一来梁家是本地望族,此前又奉命多有捐赠乡里。二来梁公刚从京中来,朝廷局势或可指点一二。三来……这钦差张孚敬虽只是个新科进士,也怕他不知官场规矩,为求立功大肆冲撞,以致朝廷难以收拾。”
“自当如此!各用其事之余,先投拜帖!”
……
两广上下在全力遮掩,张孚敬在南下,皮莱资在北上。
而郭勋在纠结。
朝堂重臣以外的臣子,尤其是地方的臣子,绝对不可能有他们对皇帝的熟悉。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年,不致于因为一场兵败愤怒不已、热血难抑就如此大动干戈。
陛下的聪颖、沉稳、气魄、胆略都曾近距离凌压到重臣们身上。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杨廷和,谁之地?”
郭勋终究还是明悟了过来:于雄主而言,不能开疆拓土已是憾事,更别说失地了!
而那屯门岛有了失地之实的过程,郭勋更是一清二楚。
他看不透这件事因何而起,他只是很清楚:杨廷和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这个打击他和陈金,甚至牵连到内臣和其时兵部侍郎王琼、现任兵部左侍郎吴廷举的机会。
迟早会被翻出来的!
陈金成了压到郭勋心头顾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臣请单独奏对!”
“……陛……陛下!臣也请单独奏对!”
在七月底这一场“国策推进工作月度总结会”的国策会议后,陈金说完,郭勋也赶紧开了口。
杨廷和淡定地看着他们,朱厚熜把目光移到郭勋脸上。
憨憨。
两个人一起单独奏对?杨廷和、毛纪心里肯定笑裂了。
广东之事还没有呈奏过来,就有两个重臣慌得不行。
但这件事已经这么大的阵仗,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上次梁储都已经主动请辞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