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莱资还在犹豫,朱厚熜摆了摆手:“既然听到朕能问出这句话,你的犹豫就已经说明了两点。第一,朕说的事情没错。第二,你还是没搞清楚自己是战争罪犯和俘虏的身份。陆松,带下去,先关到你们锦衣卫的监狱里。”
用词尽量让这个葡萄牙人听得懂。他在北京呆过,应该听说过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的厉害吧?
朱厚熜带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少是今天的目的。
皮莱资果然听懂了,他再顾不得什么外交官的骄傲,想起江彬大人吹嘘着没有哪个帝国重臣不惧怕那个大名鼎鼎的沼气之狱,那岂不是比广州城的监狱要可怕千倍万倍,堪称地狱?
“伟大的陛下,开拓领地的任务与我无关。看在上帝的份上,我……”
皮莱资一个双膝跪地跪在了雷区,听到了关键回答的朱厚熜就只是沉声说道:“带下去。”
本以为会有一次与东方皇帝面谈机会的工具人皮莱资就这样被带走了,大殿之中很沉默,聂仕平和杜海奇不知所措。
朱厚熜站了起来:“去御书房。”
……
崔元是第一次坐这椅子,也是第一次当面见识皇帝在处理政事时的处事风格。
现在看着刚在御座上坐好的朱厚熜,崔元只觉得刚才乾清宫正殿里的问话,陛下的目的似乎非常明确。今天重点不是从弗朗机使臣身上审问什么,今天的重点是参预国策会议大臣们。
杨廷和他们也这么想。
虽然还没宣之于口,但国策会议上的诸位大臣第一次从认识的深度同频了。
“崔元,你先看关于屯门海战详细经过的奏报。”
黄锦把数份广东那边呈进京的奏疏帮他拿了过去,朱厚熜则继续开口道:“通事多有顾忌,这皮莱资既通晓我大明语言,不如朕自己用他们听得懂的话来问。许多词语是他们习俗称谓,倒叫众卿听得云里雾里了。不过一试之下,果如锦衣卫之密报。”
众人心头大凛,这种情况下的答复大家都是专业的,连崔元都很合拍:“陛下天听广大,庙算无遗,臣钦佩之至。”
“谈不上庙算无遗。”朱厚熜平静地说道,“梁储还乡,朕之宝印收而复借,此梁储辞陛时面陈之功。其时驱离弗朗机人旨意已下,梁储世居广东,辞陛时尽述两广情势危急,朕才忧心战事,密令锦衣卫南下刺探敌情。先有败战,近日又得报,方知南洋局势更远超梁储先前所知。”
这算是对大批锦衣卫出现在广东,而锦衣卫岭南行走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帝宝印带到岭南的解释。
杨廷和等人却又想起了那天那句“辩够了没”。
原来那时陛下对前线战局忧心忡忡,而朝堂上却只为了御书房首席在角力,竟还不如梁储“识大体”,辞陛面陈两广情势。
“陛下。”杨廷和这回是很郑重的语气,压抑着轻蔑之意,“这弗朗机人实则另有称呼名为仆桃芽人?其国与那戏班芽兵甲几何,竟有狂悖瓜分天下之志?臣观其仓皇求饶之际称上帝,这弗朗机莫非竟在西洋?”
朱厚熜这次倒有点意外他的这几个问题,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葡萄牙、西班牙都在西洋欧罗巴州西南侧的一个半岛上。确实如众卿之前所说,原本是个蕞尔小国。但如今,其国于海船、远航、枪炮等技艺上已堪称最先进,故而野心勃勃,妄图瓜分天下诸洲。朕初闻密报时也欲发笑,然想起满剌加之沦陷与屯门一战,却又笑不出来了。众卿可知,葡萄牙人攻陷满剌加,将卒一共多少人?”
众臣知道可能听到一个离谱数字,但皇帝平静的声音还是让他们心里猛地一突。
“千人。”朱厚熜说道,“不仅攻陷了满剌加,还稳稳治理到了现在,以至于近年来沿海来往之西洋、南洋商船日多,海宼亦日多。”
千人灭国,而且其后还治理得越来越繁荣。
昔年大明南征交趾用了多少大军?其后又是为什么放弃了的?治理之难。
“多少年来,锦衣卫密探潜身北漠南洋,死国者众。”朱厚熜再次站了起来,“纵然朕御极后令锦衣卫之优给优养必实发实至,若非有此舍身往死之将士,朕岂能知之甚详,令那葡萄牙人哑口无言?念及诸多将士骸骨不得归,朕心实痛。”
崔元刚刚看完奏报,有点疑惑地看着其他十七人齐齐站了起来肃立低头,面露哀荣,他倒是立刻就心领神会站了起来依样画葫芦。
这是致哀思吧?
就这样站了有一会,朱厚熜才先坐了下来。
虽然是以君父的身份,表达对子民罹难的悲痛,但以皇帝之尊以身作则,还是渐渐会有作用的。
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点。
“千人灭国,故有其枪炮战船之利,西洋人之见利而忘死,也不无我大明冒禁出海之商人助纣为虐,欲于满剌加博所谓从龙之功!”朱厚熜眼神凌厉,“至于广东战事,更是两广上下有小家而无国、畏败绩而怯战、逞私欲而忘本!此非吏治二字可一概而论,实以大明之地尊朱家而共有、私心瓜而分之各得其利!东莞百姓尚知捐躯守土、必败而战,我大明官吏却多是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之辈!”
这话里的分量实在过重。
不消崔元再去观察别人会怎么做,他几乎是同步地离开座位和他们一起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国策会议一向这么刺激吗?
但感觉杨廷和他们似乎又习惯了一样。
崔元顿时觉得自己道行还不够,以后上朝还是多备几丸药为好。
“都坐。”
朱厚熜说的东西是事实。
若没有三百多年后开始的百年血难,国家的概念实际是没有深深植根于每一个人心中的。
这时的博从龙之功,然后分田分地分权分利,就是这些文臣武将以皇帝为尊做基本上所有事情的底色。
至于治理好辽阔疆域,无非为了维持住这种分配方式,然后内部斗争去微调。
所以变法难,所以越到后面想打仗越难,存量博弈嘛。
至于搞增量,要花钱要死人,得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看得上眼的好地方,分都不愿意分,治理起来还难。
朱厚熜等他们坐下了才开口问王守仁:“伯安知兵。以汪鋐所奏葡萄牙人战船之迅疾、灵动、坚固,其上枪炮之射程、射速、准度,炮弹之新颖、毁伤之强,此战何以胜之?此战后,彼辈据满剌加为堡垒,以其业已攻占之天竺南部及南洋诸岛等土地为后方,千料海船来往输送,我大明万里海疆,如何据守而能胜?”
这些信息都是皇帝新说出口的,但有了之前乾清宫正殿中那皮莱资的反应为佐证,只怕这些都是事实。
崔元回想着广东奏报中所说的蜈蚣船,那些速度虽慢但更为坚固、一艘船上数十门大炮的巨舰,还有从他们大炮里射出的更远、更准、能炸开的炮弹,他是沉默了。
“臣当时说,臣知兵而不知敌,不能妄言。”王守仁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凝重地回答,“现在臣稍知敌情,此战于家门御敌,只攻一哨所,胜之不难。陛下所问此战后,尽得精要。在臣看来,此辈海战之法,颇似北漠蛮族骑兵。来去如风,接敌之初锋锐难当。若只是意图劫掠,我大明万里海疆,沿海富庶之地必防不胜防。”
朱厚熜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用说透,沿海诸卫所糜烂成什么情况,这回广东那边呈上来的清查奏报已经是触目惊心了。
广东海防道调集手头上的全部战船、募集了民船乡勇,以十打一主动出击,还不是登陆攻营寨,只是纯粹的海战,都一败涂地,输得很惨。
等这些枪炮更利的西洋人偷袭、打上岸了呢?
杨廷和此刻终于意识到以驱逐弗朗机人为切入点,在后面追责当时失地之臣,让陛下看看地方是个什么状况的筹谋究竟捅出了多大一个篓子。
那天那句“杨廷和、谁之地”的真实含义,杨廷和此刻也终于懂了。
就是陛下说的那句: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
因为广东之事与杨廷和无关,广东失地不是他杨廷和和两广诸员的自家地,所以之前那么多年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时只听皇帝说道:“然我大明海岸,却无法再筑起一条新的长城。难道此后,一直用将士和百姓的血肉去填?”
没人能立刻回答这句话。
海防,要钱。动刀兵,武臣兴。南疆远,边镇割据怎么办?
就如同驱逐弗朗机人这一件事就涉及到了内臣、武臣、文臣、税赋、海禁、朝堂斗争等诸多事一样,更系统的海防体系规划,那是会让人秃头的大课题。
“伯安那句话深得朕心。西洋人不仅战法类似蒙古瓦剌骑兵,西洋人实际控制之疆域,据奏报而言也已经辽阔到让朕再无法小觑。自葡萄牙本国出发,坐海船往东需日夜兼程年余才能抵达满剌加,彼辈沿途尽收其利、尽奴其民。另有西班牙者坐海船往西,又探知一广袤不亚于我大明之新大陆,物产丰饶。”
杨廷和他们听着朱厚熜的讲述,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今此西班牙又从那新大陆西海岸继续往西航行,也抵达了彼辈所谓香料群岛之南洋诸岛,西洋两大船坚炮利、欲瓜分天下之国已会师我南洋家门!航路既通,西洋战船云集而来,既有西洋人统率,又有唐时所载昆仑奴等为战兵。北患未绝,海患又起。大明腹背受敌,国若不存,我华族尽为奴仆。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应对不慎,神州再次陆沉。诸卿有何见解,畅所欲言。”
“……陛下,危局已至此乎?”务实的王琼最快进入实质在意状态。
不给点外部压力走出舒适区,思想怎么会受到触动?
“沿海夷商颇多,四夷馆遣人一问便知,过去轻忽矣。”朱厚熜故作头痛:“朕御极之初常言大明要完,那还只是有感于吏治败坏、两京一十三省乱象四起。刚请回杨一清再度总制三边,北虏之患略解心忧,不意西洋海患也不知不觉间壮大至此。诸卿参预国策,此非独独上解君忧,亦是为尔等子孙万世谋。广东所奏,西洋人掳我百姓远卖欧罗巴为奴、远输不可知之地拓荒采矿,若不尽早谋划,其害恐远甚于草原人。”
“哐!”
北镇抚司诏狱的牢门关上,又入新牢的皮莱资恐惧地扒在牢门上声嘶力竭。
“我恳求你,英勇的武士!请转告伟大的皇帝陛下,我真的是来商谈贸易的啊!只要让我重新和总督取得联系,我可以获得我们新国王的委任!”
“我是非常高明的药剂师,我有用处的!”
“救命啊!”
第128章 十八痛苦罗汉
亥时初刻,按陛下新的起居时间,应该到了要就寝……啊不,研习经义的时间。
朱清萍看着高忠忙忙碌碌地又往御膳房去了,追过去问了一句:“御书房那里还没结束?”
高忠脚步不停:“是啊,陛下让继续议,就是不放阁老们离开。瞧这架势,恐怕还得好生议一阵,让御膳房备些点心宵夜。”
朱清萍有点愕然地看他去忙了,不由得转头望着中圆殿那边。
从一清早到现在,就没从御书房出来过啊。
今天商议的究竟是什么大事,让陛下这般着紧?
御书房里,第一天上班就成为社畜的崔元看着脸色有些发虚、眼神有些恍惚的几个老臣,还有依旧精神很好的皇帝。
……您这是用十五岁的年轻身体熬他们啊!
刚虚岁四十四的崔元其实还好。
不过没想到见过那葡萄牙人之后的这场会议,竟会开成这个样子。
“……陛下,从眼下对策到长远国策,臣等已经将可行之法一一列出,周全商议其可否、得失。陛下忧虑海患之心,臣等实已感同身受。陛下决意变法图强,臣等亦一心如此。”
杨廷和声音疲惫地继续说:“令张孚敬以右佥都御史暂署巡抚于广东试行富国诸新法,臣等先前已然皆以为可。然重设三大营一事正酣,复又于广东设南洋水师,其规制远超尽歼屯门之敌所需,亦远超数年内沿海诸省巡海道补足战船防范所需。不是臣等以为长远来看不需要,只是水师……太贵啊。”
他是真累了,老人家被关在这里开了一天的会,到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咬文嚼字了,语气也越来越软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万难唯钱,朕亦知晓。故而今日又复议了诸多开源节流之国策,定了张孚敬请奏试行部分富国新法之事。然而,朕始终认为西洋人海患非同小可。只是借屯门之战为沿海诸省海防道添设一批战船、补充将卒,再尽量仿造葡萄牙人枪炮利器提升战力,恐脱不了疲于奔命、只能固守之局面。”
崔元心里叹了口气:又来了,新一轮的“朕始终认为”。
他也不说你讲的没道理,他就是始终强调这西洋人海患需要重视,需要极度地重视。
然后就这么熬着十八位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午膳晚膳都是在这里用的,内急的话也有官房。
崔元不知道这其实是第一回 ,所以他还挺好奇:郭勋该不会是受不了这样的会议,主动请求离开的吧?
刚回来一天的崔元还来不及了解很多消息,何况许多事情“不出御书房”。
杨廷和的胡子不禁抖了抖,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喝茶。
意志力在动摇,有一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冲动,然后好回家休息。
读史时,太祖皇帝是勤勉得让人觉得可怕,官员们时常害怕被找到错处,然后就九泉之下一家团圆。
现在陛下呢?你有过错他也轻易不杀,他鼓励你大胆吵、放心吵,可他让你一直吵啊!一直一直吵啊!
这国策会议最可怕的地方是帝王身边的凶险吗?不,是除了皇帝之外,谁也不压谁一头放开争吵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