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臣赶紧听命到一旁拟起旨意来。
杨廷和虽然还是非常担心,但严嵩的这个建议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的。
骤然听到这样的临时状况,他却能联想到皇明记的布置,从杨慎的性格形象入手去解题……
不管如何,这次是承了严嵩一个情。
朱厚熜感慨道:“一亩田,寻常年份产两三石粮食,再加上其他产出,民田田赋虽算不上历朝历代最轻,但也本该让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要地方上贡一两茶,地方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胥吏,且不说是否贪墨,层层加耗一些便成了几两?几层下去每层都加上那么一点,百姓负担便成了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大佬们都不接茬,皇帝又在说这些话了。
思想要常常讲,因此朱厚熜继续说着:“如今在广东,张孚敬、张恩、杨慎皆明朝廷意思,广东尚且因为朝廷多派的一两成进献就到了民怨沸腾边缘,可见此前诸多朝廷与地方摊派已经将百姓压成了什么模样。早便传谕各地别给朕的喜事泼血,其他诸省又有几人会听到心里去?”
他黯然长叹:“如今用修定是哀民生之多艰,愤而忘我,朕却要下旨劝他先止步,寒了他的爱民之心,凉了他的满腔热血。诸位爱卿,诚意、正心、修身,我大明上下这么多官员,个个饱读圣贤教诲,有几人能如用修这般?”
杨廷和:……别说了,别抬举他了。
朱厚熜连连摇头:“治国无方,使治下百姓饥寒交迫;齐家有术,收各处良田厚养子孙。轻易动不得,动了便亡国,这才是圣贤后人对朕真正的逼宫啊!”
十七罗汉加上两个御书房伴读脸色惨白。
诛心言论,偏偏此刻无从辩驳。
要不然杨廷和为什么一听到杨慎在士绅下细问田亩人丁就晕了过去?
要不然大家急急忙忙地想法子补救安抚?
陛下此言:儒门子弟在吃人。
这是迄今为止,皇帝盖的最大的一顶帽子。
那个总是说要致良知的王守仁回家丁忧了,可今天沉重的事实就是:天下官员,几人心中有良知?
太祖曾经定下规矩,贪腐六十两便剥皮揎草,但那又如何?洪武朝曾有一科进士数载后无一不获罪之盛况。
皇帝的无力,大概有感于此吧。
杀,解决不了问题。那又该怎么办?
“大宗伯,你曾是刑部尚书,如今是礼部尚书,不知你有何妙策?”
张子麟被皇帝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谁都不可能自己来做这个儒门的掘墓人。
儒门现在也毁不得,大明的运转靠着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逃避赋役确实国法不容,只是……不法者太多了。
朱厚熜装作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悲……可叹……我大明已无于忠武公一般廉洁奉公、敢作敢为之贤臣了吗?”
严嵩浑身一震,福至心灵。
他离开座位,在其他人很莫名的眼神中郑重无比地整理着袍服,然后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臣严嵩!斗胆叩请陛下再开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下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
其他在场十八文臣齐齐感觉天灵盖被雷劈了一般,浑身汗毛都渐次竖起,忽起一丝电流在背脊穿梭。
今日严嵩全场最佳!
天子对儒门信心的挽救者!分化天下读书人的绝杀!
让于谦……配享太庙?
大明还从来没有文臣……能进去的太庙?
他们口干舌燥地看向了皇帝。
……陛下竟然在若有所思。
有戏?
有些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去年追谥于谦,那就不是终点!
而这一刻,皇帝刚刚表达了他对儒门的失望。
面对杨慎的锐意进取,国策会议上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就此旗帜鲜明地支持杨慎搞下去,变法派党魁当场都急晕了!
张子麟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
皇帝先问的他啊!
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做法呢?
只用把一个已经去世几十年的典型竖起来,就能重拾陛下对儒门的信心,激励那些还心怀热血的官员、读书人,又从道义上堵住无数想闹事的人蛊惑百姓的借口!
他站了起来,迈出去了一步,却又停在了那里。
……可于谦陪祀谁?
他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
其他人在神情复杂之中也都想到了这一点,然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严嵩。
……你是不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御书房中的气氛诡异起来,已经站起来的张子麟有点进退两难。
然后他咬了咬牙走到严嵩旁边跪了下来大声道:“臣张子麟!斗胆叩请陛下令礼部议景帝庙号谥号!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景帝虽藩王继统,于大明社稷实有不世之功!”
张璧和顾鼎臣两人傻了,笔上墨汁滴到了起居注上仍不自知。
藩王……
不世之功……
朱厚熜意味深长地说道:“迎景帝入庙,天下读书人必将议论纷纷啊。”
现在晚一个说话的就少一分功劳,王琼赶紧加入队列:“是非不分,枉受圣贤教诲!官绅若连这些都不懂,当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王琼附议,同请陛下迎景帝入庙,迎于忠武公神主陪祀!”
御书房内一时全乱了。
第163章 关于朝廷中枢的另一版故事
天下文臣同受圣人教诲,可又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如今“党魁”眼里:轻装上阵的幸臣,把柄在天子手上的“佞臣”,希望坐上新君这条大船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重臣,就这么纷纷出来请皇帝迎景帝入庙、让于谦陪祀。
藩王继统的法理更加稳固,儒门并非全是垃圾,忠君为国、廉洁奉公是应该被歌颂的美德。
最主要的是:太庙的大门要敞开了,文臣可以进去!
于是在杨廷和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毛纪也深吸一口气加入了队列,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内容:“陛下!若要如此,则首要在于严令各边,不得妄启边衅!陛下既已有变法图强、再造大明之意,配享太庙之例再开,武臣贪功,不可不防!”
“若要如此”这几个字尽显他的态度,其后说出来的话却不能仅仅这么听。
所以费宏等人抖了抖。
武臣是比文臣离太庙天然更近的群体,他们贪功效死之心,能防得住吗?
毛纪话里的意思是:让那些敢战、能战的武将,马头东南倾,把贪功的眼神都盯向内部。
人间四月天,御书房内温暖得很,但毛纪一句话让他们感受到了来自西北诸边的寒冷杀意。
大明新法之势已不可挡,但朝廷和地方必然有舍不得利益的庞大人群。
他们就是枉受了圣人教诲、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不能治国平天下、只知道贪国齐家的该杀之人!
他们就是功劳!
纵马提刀得了这份功劳,大明会多出数倍的粮赋。
兵精粮足之后,下一步对外,立功的机会永远不会缺!
他们会红眼!
“陛下!”杨廷和声音也颤抖着问道,“军屯呢?军屯怎么办?其势一成,官田民田之后如何再动军屯?若此后行新法时不法官绅与乱军合流则如何?”
他似乎也在表达着担忧,但已经说了“行新法时”、“不法官绅”,而且也没有否认前提:迎于谦入庙。
谁劝阻这个谁是神经病!
现在横亘在大明君臣面前的局面是:何以富国的解题很容易,只看儒门子弟还有没有良心。
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先拉住这个“热血中年”而唏嘘不已,表达了对儒门子弟贪得无厌以至于大明良田渐渐消失、财用日益不足的失望。
陛下对儒门弟子失望其实没关系,还能突然推倒重来不成?
然而陛下既然已经决意变法强国,那么今天会不会成为心学走向前台的起点?
他们如果仍然一味守旧,谁会第一个被祭旗?
这是死道友而不死贫道的局面,只要还能坐在御书房里和陛下一起制定新规则,那就不会输。
变法派“党魁”杨廷和分明还记得:陛下说过只要大臣们为大明带来的好处比他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就好。
是不是真像于谦那么清廉重要吗?陛下不会强求的,他看重“激励”之法。
现在也是一种激励。
杨廷和想不想进太庙?他可想到骨髓里了,他只是不敢想。
如今,他也知道不配想。
除非……除非……真来做这个党魁!
费宏和其余人在纠结。
赋役如果真的开始动,这一刀砍在他们家业的身上,太痛了。
可是他们赫然发现,眼前在这无法阻挡的大势面前,他们身上最有用的一层保护反而是这个“参预国策会议”的身份。
金杯共汝饮在前,有些事是可以既往不咎的。
只要以后能多为大明创造财富……
费宏心情复杂地看向杨廷和:你毕竟还是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学生。
误打误撞,你成了变法派党魁,你自然只能成功。
毛纪和你提出了新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自然也有。
他站了出来跪下说道:“臣以为,此刻该一边商议新法步骤,一边商议如何布网了。老臣得蒙陛下相召再列台阁,愿为守旧之辈旗帜,助朝廷施缓兵之计,聚心怀不轨之辈骨干。老臣与杨阁老素有旧怨,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