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臣急道:“如今清整水利,藩王、勋戚、官绅,全都要受到影响。你要是南下来准备平乱的,南京这点兵,将校都不一定会全卖力!”
郭勋还是不说话。
“陛下这究竟是何意?你不说话,我都不能安心,你还指望其他勋戚?”
郭勋终于瞧着他说了一句:“勋戚要的就是忠,你说这话,不怕我密奏陛下?”
他总算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他现在仍旧可以密奏陛下。
宋良臣心情复杂:“还是那句话。我协同守备南京,哪怕中枢有什么谋划,你不能让我不知道啊!”
“你听命就是了。”郭勋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听不听命?”
宋良臣气得不行:“我自然听命!可是若麾下哗乱呢?”
“砍了就是。”
“砍得过吗?哗乱啊!”宋良臣快崩溃的模样,“还有那么多的文官士绅不甘心!”
郭勋嘿嘿笑了笑:“来,给你介绍个人。”
说罢对门外喊了喊:“常老弟,进来。”
宋良臣疑惑地看着这个亲兵模样一般的护卫。
“常玄振。”郭勋对他说道,“开平忠武王之后。”
宋良臣张了张嘴巴,只见常玄振利落地对他拱了拱手:“见过西宁侯!”
“……他……他……”
“在我营里已经操练了两年了!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常公风范?”郭勋有一点点得意的样子,“像常老弟这样的功臣之后,我营里还有许多,李公、邓公、汤公之后都在!”
能跟开平忠武王常遇春相提并论的,宋良臣哪能不知道这所谓李、汤、邓应该就是李文忠、汤和、邓愈。
郭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人哗变,砍了就是,老子有的是人补上去,全都是要立功的!”
宋良臣两眼有些呆滞:“……那得砍多少人?”
郭勋当年剿匪没立下功,东南一直又以安抚为主,现在为了儿子不降等,满眼都是嗜血模样:“不忠的,自然全砍了!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你反正都这么聪明了,该明白陛下早有布置!”
宋良臣无言以对。
已经久未袭爵的李、常、汤、邓之后全冒出来了,还已经在神机营操练了两年,再想着徐鹏举操练孝陵卫、李全礼操练长江水师剿匪……
还有人人都知道的锦衣卫诸省行走。
他打了个哆嗦:“聪明人不少的!若因此还有不甘心的,一动起来必是滔天大乱!”
郭勋不屑地回答:“一看你就没有多研究陛下的辩证法!盯准主要矛盾不就行了?”
“……什么主要矛盾?”宋良臣心想你也敢谈学问?
郭勋森然露出牙齿:“广东之外,天下一共才多少个藩王、多少个五品以上的官?没露出马脚之前,人人都是主要矛盾!”
宋良臣倒吸一口凉气:已经能做到全都盯着了吗?
“……我不信!”他现在真的很需要坚定自己的信心。
若果真如此,陛下还需要这样藏着掖着让杨廷和站出来受这份苦吗?
郭勋瞥着他:“你要是全信了,还称得上忠吗?那是见风使舵罢了!”
说罢一种“我就知道”的优越感。
宋良臣憋得难受。
他觉得郭勋一定是被骗了,古往今来怎么可能有哪个皇帝能做到随时掌握天下所有高品官员的动向?
锦衣卫过去全力盯着京官,也免不了京官一直互相勾搭着筹谋很多事。
一定是郭勋被骗了之后,傻乎乎地冲锋在前!
此时的浙江,王守仁也对严嵩表达着这样的疑问。
严嵩并不知道什么所谓“主要矛盾全被盯着”,但他说道:“这件事倒并不难理解。”
聪明如王守仁疑惑地看着严嵩。
严嵩笑了笑:“我是天降机缘,你是素有威望。但天底下诸多低品官员,其才干阅历真的比高品诸公差多少吗?变法如此大事,到了要除草之时,难道还细细辨别哪棵杂草的根有点牵连甚广,细细刨除?”
王守仁低下头叹了口气:他只是不像严嵩这样狠。
不,陛下在这件事上也非常狠,非常坚决。
“汪鋐已到任,东南若有变,还要仰仗伯安。”
“……家父丧期,还有四月。若这四个月里,大乱已生呢?”
严嵩摇了摇头:“不会,演这场戏,不就是为了迷惑地方吗?聪明又大胆的毕竟极少,糊涂又大胆的不足为惧,糊涂还胆小的就更不用提了。”
没有什么戏能骗过天下所有人?无非迷惑那些糊涂人罢了。
王守仁用了太多心思在学问上,现在感受到真正的聪明人把心思全用在谋篇布局上会是什么状态了。
哪里最可能是聪明人点起的火,中枢想来已经把灭火之人布置就位。
过了一会,王守仁慨然长叹:“私欲既然也是恒在恒变,一味堂堂正正就只能受制于人。”
严嵩深以为然,笑着点头:“此害民至小之法,杂草除后天地宽。”
明知道对方会想方设法阻拦,还为了堂堂正正就试图感化对方,何必呢?
聪明又胆大的,敢跳出来就立刻全都扑杀,剩余的人才会畏威而不敢轻动。
聪明又胆小的,就始终会聪明,夹着尾巴避过风头想法子改变才是正理。
演戏的目的不是骗,而是掌握主动。
如今,天下不正被牵着鼻子走吗?
第208章 湖广火药桶
天下诸省只是因清整水利一事、因李翔尸劾案引起的中枢剧变而暗流涌动,但广东又成了风口浪尖。
李翔毕竟是广东人。
正德十六年,张孚敬南下,两广贪腐大案因第一次屯门之战而爆发,高官几乎一网打尽,广东开始清丈田土。
嘉靖元年,因为飓风之灾和新法的压力,广东出了大逆不道之士绅,张孚敬又抄了一次家。
嘉靖二年,广东衙署大改,试行采买法和商法、税法,编审科则,历经官绅大动荡的广东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现在嘉靖三年刚开始,广东新科进士以尸劾首辅,先被陛下点评为忠心可嘉,又被查出行状“先亲近新党,再尸劾新党党魁,别有用心之小人。”
李翔的父母早逝。去年中进士后,已经将妻儿接到了北京。
但新会县内,李翔的亲族、师友还在。
张孚敬这次没有抽刀,而是对马永说道:“马总司,省府县三级,都需要你用心调派人手协助征收地方税了。”
这是地方科则统一之后定下的新名字。朝廷向广东要求的进贡,这部分岁办及坐办都采取了采买的方式,由户部来支出。
这部分过去地方上要承担的徭役压力,已经转到承办采买的商行头上,而税课司反而能从中抽取部分商税。
地方上自己的杂办等徭役摊派,则已经统一为地方税,摊丁入亩而且是计算田底权。收上来之后,仍旧官府来实行采买。
今年广东的首要重事就是这地方税的征收。
省务会议上,孙交已经不在列席——北京的消息传来,他提前启程返京了。一是为了皇帝“安危”,二是为了大概会在三月左右生产的孙皇后。
但广东仍有不少新朝国戚,比如安嫔之父、原蓟州总兵官、现任广东治安司总司的马永。
他听完张孚敬的话,却看向了广东总兵官蒋修义:“治安司之下,除了海防道、巡检司,主要都是原先各府县快班壮班。若是有状况,还需蒋总兵多照应。”
蒋修义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张孚敬又看向了改任税课司掌司的翟銮:“翟掌税若遇阻碍,尽可及时遣人报来。”
翟銮以提学之官南下,如今却转任到了税课司。原因无他——这是第一次这样征税,第一次要严格向官绅征税,翟銮有刑部主事的经历。
“广东百官若办事不力,霍巡按统管广东三级都察御史,一定不能姑息。”
霍韬有了一回教训,现在侥幸留任升官,连声答应。
“曹提刑也要辛苦,今年依旧要以刑名安民心、慑宵小。”
端嫔之父曹察本就已是正四品知府,这一次直接升任了主管广东一省刑名的提刑司首官。
曹察也应承下来之后才问道:“抚台,如今朝中……”
他欲言又止。
虽然同为国戚,但九嫔是大明开国以来还不曾设过的。皇后之父封了侯、世袭伯爵;淑妃之父封了伯、世袭三代;九嫔之父却都只是任了官、升了官,他们还不够有资格知道真相。
现在的情形,是靖安侯、内阁大学士孙交知道消息后就急匆匆返京了。
如果皇帝是被杨廷和凌迫着,他们这些新朝国戚还在广东配合新法?
曹察面对凶威赫赫的张孚敬,没能明明白白问出这种话来。
张孚敬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张恩、蒋修义、曹察、马永、翟銮、霍韬,这就是广东省务会议上的六巨头了。
他简单地开口说道:“陛下亲旨!”
说罢就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圣旨来。
听到亲旨二字,六人全都心中一动,离座跪了下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叩问圣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等他们向皇帝问完了安,张孚敬却直接开始念圣旨,“实践学、辩证法、新法皆出于朕,参策咸服襄助之。李翔一案,广东不需理会,安心推行新法便是。广东加以实践学、辩证法取生员,甚合朕意,准!杨阁老肱骨之臣,身负变法重任,朕实怜其忠勇,广东不必相疑。钦此。”
“……陛下圣明!”
众人行礼站起来后,就见张孚敬笑着把圣旨也传给他们看。
说实在的,感觉有些古怪,尤其“怜其忠勇”那个怜字、那个勇字。
等圣旨传了一遍,张孚敬才收起笑容肃然道:“广东已经乱了两回,今年必定还会再乱上一回,诸位不可懈怠。广东犹如此,天下又如何?如今中枢一心,广东正要齐心用事。天下都盯着广东,马总司、曹提刑,二位也勠力同心襄助新法,则情势渐明。广东新法若有成,方显陛下实践学、辩证法及新法之威,天下再不以陛下年少而轻忽视之!”
在这七个人的小圈子里,话算是初步被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