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戚家来说,后辈一出生,起点就很高了,毕竟世袭官职就是正四品。
而戚景通世袭此职任官后,更是曾破贼有功,此前已经历任江南漕运把总、山东备倭都司都指挥使,本就是不小的官了。
山东备倭都司就设在登州,下辖即墨、登州、文登海防三营,还有沿海二十四卫所。
在山东,都司既有运河及内陆的军务要处理,又有海防军务要处理。从洪武、永乐年间形成了这种规矩之后,备倭都司其实掌握着山东更多的兵力。
而朝廷把戚景通选来做张孚敬标兵营的坐营官,用意已经很明显:重用官声和才干都不错的戚景通,让张孚敬在山东的实力更强。
所以五十二岁了还没儿子的戚景通堪称香饽饽,想再跟他结亲生个儿子世袭官职的不知道有多少。
现在世袭的是正四品卫指挥佥事,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升一品!
张孚敬和戚景通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闲聊的这个“子嗣”将来会是何等人物,此刻曲阜城中,孔闻韶正在积极奔走。
要毁了孔子塑像,去哭一哭总行吧?
戚景通担心的是人多了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但张孚敬已经见过许多大风大浪了。
他镇定地指挥人准备好香案,还有一点简单的祭告用品。
而后,便看着请示之后陆陆续续进入孔庙的人。
最先来的自然是孔颜孟三氏,他们来了之后也不干别的。孔氏族长七十多岁的人了,二话不说就先跪在院中,呜呜咽咽抹着眼泪。
然后,还有一些在曲阜“朝圣求学”的士子。对他们的请求,张孚敬也答应了。
难道他会怕吗?陛下会怕吗?
张孚敬在山东是怎么做的,正要这些人传出去。
至于这传谈过程中的抹黑、咒骂,张孚敬也不在乎——他都已经有张杀头的暴戾名号了。
反正随后还会有衍圣公府的累累罪状翻出来,天下正可以看一看大成文宣先师的这支嫡系后人是什么样的。
人到得越来越多,孔闻昉这个知县也来了,还有兖州府的诸官,陪同张孚敬在这里的山东藩司右参政。
官员们见张孚敬还没开始,也不能先像这些孔氏族人一样跪在那里当“孝子贤孙”。
这场面挺像出殡的,除了没有穿丧服。
就在孔子塑像被数个壮卒抬着底座从殿门内出来时,孔闻韶也再次回来。
这一次,他还真脱去了之前的衍圣公行蟒服,换上了一身孝衣。
一看到那缓缓挪动着的塑像,他就呼天抢地地跑到了最前头跪倒在地,又大声哭起来:“子孙不孝,跪迎先祖神像!”
塑像被抬着缓缓逼近,虽然塑像上的面孔很和蔼,可那刻意塑造得高大的绘彩木像久历香火,确实另有一份威严和压迫感。
除了张孚敬和戚景通,其余官员见塑像出现,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跪迎的队伍。
张孚敬只见在四周守卫的一些标兵都有人情不自禁地跪下,他不禁皱了皱眉。
戚景通看了一眼张孚敬,只是小声说道:“可要斥责衍圣公失仪?”
又不是真有丧事,孔闻韶穿着一身孝服来这里,确实不合礼制。
张孚敬摇了摇头:没必要。此刻他越显得忠孝,将来衍圣公一脉就越显得可笑。
等到那塑像被抬到了香案前放好,张孚敬才走过去,先焚香在手。
他脸上都是敬重,但所行之礼都是弟子之礼,而后朗声道:“大成文宣先师在上,后世弟子张孚敬奉陛下圣意,特祷告先师及诸先贤:今为正祀典、宣教化,弟子怀至诚之心,将有不敬之举,毁先师塑像!”
“此祀典,乃陛下令礼部集议而定。弟子乃首倡之人,盖因千年以来,后世弟子已渐入歧途,尊先师诸贤而忘传道授业教化天下之根本!”
“先师曾有言: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然千年以降,有太史公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有张横渠为天地应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程朱存天理、灭人欲、天人合一。大道未绝,后人长追索之。”
“今上天资聪颖,圣明无出其右。上承先师诸贤教诲,下启实践辩证新学,天下人人皆可踏入学问大道,实乃先师一生学问之衣钵真传。”
“陛下去先师王号、降先师祀典仪制,非不敬也,实正本清源也。陛下之学问,弟子之所悟,余姚王伯安之考,弟子已手抄数卷,特焚告先师诸贤,呈阅先师诸贤于冥冥之中。后辈有青胜于蓝者,先师诸贤也必含笑快慰大道有宗。”
说罢,张孚敬先把香插入了香炉,然后挥了挥手。
几册书被捧了出来,这确实是张孚敬来山东后闲暇时间亲自手抄出来的——反正高忠都把材料给他搞足了,省了不少事。
现在看张孚敬在那里把“异端之学”烧给孔子和诸先贤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皇帝是孔子学问衣钵真传、青胜于蓝,孔闻韶和孔闻昉都瞳仁收缩。
什么意思?
皇帝这是想取而代之、成为活着的圣贤吗?
这实践学与辩证法配吗?
跪着的人群之中,大部分都表情悲愤,却又不敢嚷嚷什么。
张孚敬说的那个人,毕竟是皇帝。
难道在这里直斥皇帝无耻、自负、可笑?
可是大多数根本不屑于去研读或者思考一下这新学问的,心里都这么想。
以很多人的功底,他们也领悟不到这新学问的精妙——哲学的东西,向来门槛就是要高一些的。
但张孚敬的脸上没有丝毫心虚。
他不是那大多数人。
在他心底,他也是认可朱厚熜那句话的:今人胜古人。
若今人完全只能跟在古人屁股后面、做些永远无法达到“上古”理想状态下的事业,那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朱厚熜所点拨的,也确实都是来自于后世更多的思考及经验总结的结晶。在逻辑和方法上,本就比现在的理学、心学等流派更加清晰、合理、好用。
张孚敬问心无愧。
更何况,这新学已经与新法紧密相连。
皇帝决心想做的事,在如今的礼制规矩底下就无人可挡。
挡,就是谋反。
这不是皇帝稳坐钓鱼台,坐看新党旧党争斗,进退皆有余地。
皇帝本人才是真正的新党党魁。
张孚敬有这样的人物撑腰,只感觉腰杆子非常硬。
几卷书很快焚完,张孚敬肃然开口:“撤香案,取大锯来!”
这塑像是木制的,要毁了它,自是一锯就行。
看着张孚敬的亲兵撤了香案,两个壮卒抬着一副大锯走向孔子塑像,孔闻韶再次嚎啕大哭起来,磕头不止。
而塑像在微笑。
那两个壮卒将锯齿对准了塑像的腿弯,而后看向了张孚敬。
塑像很高,他们好用力的位置,就是这里罢了。
说实在的,两个壮卒心里也有点发毛——这确实是太不敬了一点,就像是要锯断孔子的脚一样。
张孚敬只点了点头:“开始吧。”
刺耳的声音传出,孔闻韶和孔氏族人、跪着的许多士子官绅都把头磕到了地上痛哭起来,似乎不忍目睹。
今天在这孔庙之中,眼前这景象全是皇帝以天子之威“凌辱”先师的感觉。
连至圣二字都不复再有。
憋了月余之后,张孚敬终于在这孔庙里,当着孔子塑像的面说出了那天他向杨廷和等人提出的说法。
凭借新学,天子实际上要侵夺道统。
消息会很快从曲阜传出去,包括孔子塑像在孔庙之中、在衍圣公身穿孝服和孔氏子弟如丧考妣的哭嚎之中被拦腿锯断的消息。
而办完了这件事的张孚敬则只是再度叮嘱了孔闻昉按新祀典准备八月二十七的祭孔,然后就洒然离开曲阜往济南而去。
比他走得更快的,是他张孚敬以山东总督之名弹劾衍圣公诸罪的奏疏。
山东与京城之间,来往传递消息的人交错而过。
第三天夜里,孔闻韶和孔闻昉就收到了噩耗。
数日之前,孔子祀典重定旨意传出后,京城近三百官员士子叩阙。
承天门外,杖毙十四人。
孔闻昉眼睛一黑就晕了过去:他儿子也被打了二十杖,如今伏卧在床,已经被革了功名。
儿子犯下这种“罪”,他还想好好做曲阜知县、还想着袭封衍圣公的美梦?
这皇帝之昏聩残暴,一至于斯!
孔闻韶在衍圣公府里演起了“服丧”的戏,把下个月的诞辰祭祀当做了丧礼一般在办。
山东的消息传向北直隶、南直隶,闻之者无不骇然。
而奉天殿内,八月一日朔日大朝会上,朱厚熜让张佐念了张孚敬的弹章,而后开口问道:“张孚敬弹劾衍圣公这诸多罪状,皆附了实据而来。只是大成文宣先师诞辰在即,众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议一议吧。”
“逃”不过去了的范廷已经被火速提拔为六品主事,按例必须要参加朔望日大朝会了。
听着皇帝的话,他心惊胆颤。
承天门外一顿廷杖,孔庙之内一锯,张孚敬这一封弹章……皇帝已经是举着刀迫切要砍人的模样。
议什么?
宁静的日子过去了,南方虽然仍旧无雨,但大明朝野正是一片狂风暴雨。
范廷在朝参官班列的末尾位置远远地偷偷看了一眼稳如泰山的皇帝:辽王又薨了,还有那么多灾民。
陛下啊,天下现在有很多人只怕都等着第一个站出来造反的!
您逼得太紧迫啦!
耳听着前排重臣们纷纷发表意见,范廷感觉这只是在走过场,毕竟杨廷和的意思是既有实据便该查办,戴罪之人更不可主持祭祀孔子之事。
而后,就见一个两个禁卫军搀扶着一人急步走上奉天殿的云台,快步到了殿前之后大声说道:“启禀陛下,湖广军情急报,长沙府吉王尊衡州府睿王为正统举旗谋逆,长沙卫、衡州卫等湖广四卫附逆!”
奉天殿内外一时寂静无声。
话说得很清楚,是举旗谋逆,不是清君侧。
而且是长沙府的第一代吉王,成化皇帝如今还在世的亲弟朱见浚。
奉为正统的,是在朱厚熜主持之下过继给朱厚照的儿子睿王,江西建昌府益王朱祐槟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