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之间,俨然有渔网一般的物事。网下沿坠了小铁球,随着那条船往另一岸划去,这网被船上的人拿在手上不断放开,瞧起来足有二十丈宽,直让两艘船上执网的数人手腕都吃力不已。
“细密一点,开始吧。河中杂物颇多,一个时辰内,要清出去十里。下水!”
随着一声令下,又有二十余人下了水中。
水中有人,两岸有船,船间有特制的拖网。
京营选锋已经将这一段封闭,他们习以为常。
吴掌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皇帝出巡如今是个什么保卫章程,重重禁卫封路之下他也无从探知,要不然脸色会很难看。
刘镇元很快就已经到了临清州城里,进了文庙泮宫房外就先向黄锦禀报:“陛下安排卫里查探蒲家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刘千户稍候,陛下正在用早膳。”
黄锦拿了密报之后往里走去,不一会就出来喊刘镇元进去。
朱厚熜看着密报没抬头:“骆安那边知道了吗?”
“回陛下,密报有三份,一份送到行驾,一份去湖广找骆指挥,一份入京。臣这里既然已经收到了,骆指挥应当也已知晓。”
“果然是蒲氏余孽。”朱厚熜皱着眉,“只是泉州蒲氏与广州蒲氏分家早已有三百年,便是蒲子通九族,既与广州蒲氏无关,也与他们无关。”
刘镇元不发表意见。
诛九族确是最大的罪罚,朱厚熜身处这种时代,从政治角度出发也好,从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新党的需求出发也好,对蒲子通、詹华璧这些谋逆首犯,必定是要这样处理的。
宗族观念,此时很强。
蒲子通想不通唐培宇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是因为朱厚熜认同了何全安那边的计划。
因为何全安说出了严春生已经打入衡阳城,再加上朝廷的诸多布置,唐培宇心防崩溃,认可了叛军这回是必败。等何全安说出了唐培宇藏匿家小的地址和但昭年这个私生子,最后拿出皇帝特旨可让他戴罪立功免诛九族,唐培宇才甘愿以自己的人头助严春生一臂之力。
他已经隐姓埋名的家小可以免除一死,他那个私生子但昭年甚至可以戴罪立功,唐培宇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现在因为蒲子通谋反,天子之怒竟要迁到早已分家三百年的同姓,那未免有些暴戾得恐怖。
朱厚熜放下了密报:“既已有名单,就令各地行走和蝉主派人留意一下这几家吧。”
他这句话是对黄锦说的,黄锦即刻去派人传口谕。
刘镇元把密报送到之后,就继续去往前路扫清潜在危险了。
朱厚熜则来到了泮宫坊的后院,林清萍、文素云、张晴荷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七天,朱厚熜自己没有到处去玩,但在崔元的夫人、朱厚熜的姑姑和张孚敬夫人的陪同下,她们三人倒是在临清城甚至东昌府之内稍微转了转,算是紫禁城之外难得的散心。
“到了淮安,那里又另有一番风光。载垺,随父皇去凤阳和泗州祖陵时,不能忘了仪表。”
“……儿子记住了。”
两岁的朱载垺奶声奶气地回答,他的生母是自小就谨小慎微的林清萍,朱载垺虽不免有稚子的好奇活泼,却也耳濡目染地有一份稳重。
“这是什么?”
听到朱厚熜这么问,朱载垺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一背:“儿子……儿子知错了……”
朱厚熜不禁先瞥了林清萍一眼:皇长子虽是“庶”出,但林清萍着实担忧得太早了一些,平常不知都会叮嘱些什么。
但是深宫里的事,朱厚熜也没法指责什么她不该。
本是轻松地问一问,朱厚熜笑道:“爹又没说你,瞧着挺有意思的,这是进献来的玩具?”
“……叫木旋,是淑妃娘娘学着给儿子画的。”
朱厚熜拿到了手上,好奇地看了一眼文素云。
“说是成华年间在郯城开始时兴的小玩意,臣妾觉得有趣,就让人拿了一个来自己画了画。”文素云脸上俨然是求表扬的小表情。
这木旋就是底端一根细杆可以握在手上,上面的木质小圆柱上则绘了彩。转动起来色彩艳丽,确实只是一个小玩具。
但现在朱载垺拿着玩的这个小玩具,还加了两个小耳朵,文素云在上面画了个唐僧师徒四人。
《西游记》虽然还没问世,但唐僧取经的故事却早已有流传。
朱厚熜突然有点恍惚。
吴承恩似乎就是他下一站要停留的淮安府人,虽然不记得他确切的生卒年龄,但应该这时已经存在了。
稍微走神片刻,朱厚熜就笑着说道:“等会上船了又无事,不妨再多画几个,明年之后宫里的小娃娃只怕会越来越多。”
说罢把这木旋递给朱载垺:“你听了唐僧取经的故事吗?到了船上,爹给你讲一些。”
朱载垺捏着玩具,期待地点了点头。
临清州城里开始准备着皇帝起驾的事,时间慢慢过去,山东上下官员已经在文庙之外的长街上汇聚,准备列队将皇帝送到城南。
随后某时某刻,东南方向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十分沉闷的响声。
从这里,声音听起来不大,但是他们都感受到了脚底下一点微微的震动。
张孚敬脸色微变:“快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他的亲兵往外面赶,李全礼很快就到了这边。
“李都督?”张孚敬迎了上去。
现在李全礼掌着神机营,官任右军都督。
张孚敬也不是小人物,可此时李全礼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运河之上有人意欲刺驾,锦衣校尉两死五伤!”
说罢就急步往泮宫坊走去,而身后的张孚敬以下如坠冰窟。
在临清城外,有人意欲刺驾!
张孚敬不能多想,赶紧跟过去要先请罪。
到了那边,就见李全礼已经在禀报。
“……贼子安排的死士,以铁桶储火药置于运河中央水面之下。刘千户和臣已经安排了人继续搜查,贼子何以引燃那桶中炸药,臣尚不得知。陛下,臣恐南面河段还有危险,陛下宜暂缓启驾。事发地距南水门仅十里,首恶大有可能仍在城中、仍有其余布置,待臣等彻查此事后再做决断。”
“臣治理无方,万死莫辞。”
张孚敬想着如果不是锦衣卫和李全礼的护卫军排查出来了,如果等到御舟行驶到那里,船底忽然足足有一桶火药爆开……
他汗流浃背,心中又惊又怒。
谁这么大的胆子?那么多火药,还有死士从哪里来的?
张孚敬不由得先抬起了头:“陛下,漕军是不是要先控制起来?”
知道一些情况的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嫌疑人竟是齐远大,话音刚落,齐远大已经屁滚尿流地跑了过来跪在地上:“臣罪该万死,臣……臣……”
说到后面就是牙齿打架的声音。
朱厚熜刚才还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现在看了看面前跪着的几人只问道:“二死五伤?”
“网到水中有巨物,水性好的锦衣校尉本以为是什么暗礁或沉木。潜过去要搬开时,水底下就炸开了,事后捞得一些铁片,稍一拼接,应当原来是个铁桶,还有一个不是锦衣校尉的残尸。”
李全礼描述的情况让齐远大瑟瑟发抖。
在水底下怎么引爆一桶火药?
这边的气氛很压抑,随后又是一声闷响传来,这回的动静比之前还大一点点。
仿佛印证了李全礼的话。
“民间不许贩卖火药原料,这贼子到底是哪来这么多火药?”朱厚熜眼睛已经盯向了齐远大,“山东卫所、漕军,不至于如此胆大吧?还是漕船之上,连一个漕兵都不安排了,只让漕丁代运?”
为了防备劫匪,漕船上自然要准备一些武装。
“绝不敢如此,绝不敢……”齐远大被皇帝喝问,几乎要失禁。
朱厚熜压制住对于锦衣卫两死五伤的愤怒,只是沉着脸深呼吸,等下一步奏报。
就像当初兵仗局的掌印赵运发向他汇报的一样:火器原本是朝廷安排军器监、兵仗局等生产调配,但从正统年间开始,就有了允许地方制造的先例。先是边镇,后来弘治四年,湖广、广西获准自造。正德六年,青州左卫获准自造。正德七年,徐州。正德十二年,凉州……
民间一些人有心之下,收集起不少的火药,那也是可能的。
现在这蓄谋的刺驾,到底是山东的欢送大礼,还是南直隶的欢迎大礼?
没到一刻钟,刘镇元又来了。
“启禀陛下,贼子在运河西岸也有一处布置,那里也炸开了,又觅得一具残尸。运河堤被炸开了一个小口,臣正命人堵住加固。”
张孚敬勃然变色。
不仅要炸御舟,还想试试是不是能炸开运河堤?
“都是残尸?”朱厚熜问了一句。
刘镇元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捞起河中铁桶残片,那贼子手骨还卡于残片上铁环之中。岸边那处,更有一个铁屋、气井,绝非仓促间布置。以臣的经验,引线恐怕是从那岸边点燃的,经防水的管子燃入铁桶内。岸边贼子为不暴露幕后之人,是以那铁屋内另藏的一桶火药在身边引燃的,当场被炸成碎片,无从指认。”
张孚敬立即开口:“既是铁屋,铸造、转运都不是易事,应当有迹可循。临清城大,这几日并未完全禁绝诸门出入,但非常之时都有查验记录。陛下,臣去安排!”
朱厚熜却摇了摇头:“既有如此死士,这事就不是仓促之间能查得清楚的。若不查清楚,朕难道在临清呆上数月?刘镇元,抚恤疗伤之事安排好,传令下去,多加小心,仍旧排查。朕照原先安排启驾,去淮安!”
“陛下!”李全礼有点急,他很担心接下来的安全。
朱厚熜断然说道:“计划不必变,就让朕看看,这一路还有哪些地方会按照朕的行程给朕一些惊喜。茂恭,临清这刺驾大案,交给你和高忠了!”
不久之后,卤簿大驾再度启程。
临清城内和南水门外,京营护卫军处于最高的警戒之中。
消息已经传到了城内,有人在南水门外十里处设了火药铁桶意欲炸御舟。
皇帝离开了,为求破案,山东境内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是曲阜孔氏,还是什么别的人?
现在没有答案,但御舟还是启程了。
十里很快就到了,朱厚熜往西岸看了看,那里正肩扛手抬,往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里填着石块和泥包。
如果是很大量的炸药,还真可能在这个地方炸出一个缺口。运河水倾斜而出,漕运暂时停顿,附近村民还要受水灾。
岸上,一个怪模怪样的铁屋已经被拖了上去。
朱厚熜也拿出了身边的一个望远镜,细细看了一阵。
是刺驾大案,终究是会查清的。
御舟之上,林清萍等人都有一些不安,尽管两岸和前面已经有更多的人和舟船伴驾,而水底下也有水性好的人一路查探。
“来,继续讲那九九八十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