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只抿紧了嘴,并没有出声。
“……臣妾当时年幼无知……”
朱厚熜没说话,拉住了她的手,取下了旁边的茶巾。
时已腊月初,茶巾是凉的,朱厚熜轻轻按在了她被烫到的地方。
崔元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薄情寡恩的。
孙茗的婚事,是政治。
林清萍受孕的消息,是政治。
好几个妃嫔的选择,也是政治。
一次性一共十二个女人,人人都因为他而有另一个缺乏自由却又必定满是算计的一生。
朱厚熜连她们真正的内心需求也没考虑过太多,哪里会去考虑他那并没有多少情谊的嫂子?
偏偏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苍生。
高高在上的莫名使命感。
“等回京后,就把你父亲召回京城,你也想念他了吧?”
“……父亲蒙陛下信重,能在广东用事,是他老人家的福分,臣妾不敢给陛下添麻烦。”
朱厚熜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唯唯诺诺的脸,而后笑了笑:“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必定也挂念你。”
把那茶巾换了一面之后,朱厚熜看着她洁白手腕上的那一小块红:“你从来也不要什么,在宫里这么久了,淑妃她们说你活像在宫里出家。”
“……臣妾罪该万死!”
张晴荷立刻就有想把手抽回去谢罪的意思,朱厚熜拉住了她的手掌。
“是我的错。”朱厚熜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长长叹了一声,“是朕的错。”
张晴荷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没见过这样的皇帝。
朱厚熜随后就一直呆在这里,要她讲她从小长到大的事。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与这个时代脱节的,自负于曾接受过的庞大信息量,安慰自己说不必扰民就不去多看看真正的普通人。
在他的身边,要么是曾经的亲王这个权贵顶层府中的人,要么是高官。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人精,知道什么样的情况说什么样的话。
但他的身边其实也有普通人,比如说张晴荷,比如说一些太监、宫女。
可笑的是,“悟”出了所谓实践学、辩证法的朱厚熜,其实只是个搬运工。
他对这些东西的认识,还没有崔元这样曾在科场没混出名堂就半途成为驸马的人厉害。
他反而忘记了物质基础的重要性,心心念念的只是新思想、新技术、新时代。
历史迟早会给他一个大逼斗。
现在是崔元畏惧于完全莫测的未来,豁出性命给了他一个提醒。
是真的豁出性命,毕竟半个月前,朱厚熜离开淮安时才刚刚定了四个知府的谋逆之罪。
堪称以主观认识和立场直接行使属于帝王的无上权柄。
次日清晨,崔元又来请见。
他觉得皇帝有一点点不一样,但并不太确定。
朱厚熜则忽然问他:“当时你刚刚参预国策,朕在那皮莱资面前说葡萄牙西班牙,还有商议那南洋海上长城之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崔元回想起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场接见和随后那令人痛不欲生的国策会议,嘴角微微抖了抖。
朱厚熜则笑了笑:“朕确实是急急国王。”
“……陛下天子自尊,为何自称王?”
朱厚熜也不解释,只是说道:“随口一说。黄淮水患难在何处,还是先让朕知道吧。畅所欲言,也好让朕慎思慎行。这次不急,不必在这里就要拿出方略。”
这话一听到耳中,崔元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一个少年天子的勇猛精进,这位陛下虽然常令臣下头痛,但这个宽和能听劝的性子,终究还是好的。
但愿他以后越来越能明白,他的一言一行都将在大明掀起何等狂风暴雨。
这一天的会上,朱厚熜听得很多,问得很细,没有高谈阔论地说他的方略和蓝图。
他听到了“戴罪”的龚弘对于每年那么多“孝敬银子”和朝廷拨款的用途,听到他直白地表述想要既保江南粮赋和漕运,又保祖陵,河道衙门在淮安附近花了多大的代价。
哪怕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那又是因为开国之初太祖为了稳住江南留下的什么问题、如今牵涉到多少实际的百姓利益。
他认为他对楚元任的建议没有错,他认为他在河道衙门的三年多也没有错。
“陛下欲行新法,想要治理黄淮水患,臣昔年所面临的困难,那便一个都不会少。历朝历代多对商人另眼相看,自有其道理。臣老迈愚钝,暂不明新法将何以利大于弊。陛下若认为臣也是阴阻新法,臣家小俱在,并不怯惧。”
龚弘坦然说完这些,然后就直视着朱厚熜:“听闻陛下祭拜祖陵,臣劝陛下,万勿动了迁陵以治黄淮之念。大明国运会否因之有变事小,此事则必然为宵小所用。大兴工役以治黄淮,与赢秦连长城、杨隋开漕河又有何异?新法当前,再兴大役,更有开疆拓土之意,称以暴君在位、大明将亡则何如?暴乱四起,则百姓何辜?”
其余众人不由得骇然看向这个老总河,暴君是能乱说的吗?
但朱厚熜听完静静思索着,只是看着他。
看,他都猜得到自己有这个念头。三年半来,他的思维和性格,大明这些聪明人不见得不懂。
“赐荣禄大夫,银一千,荫子嗣一人入国子监。”朱厚熜开了口,“元之有功,朕谨受教。”
张锦那边已有回报,龚弘确实只是正常的高官家资,而朱厚熜甚至杖毙了他的亲孙子。
在朱厚熜认为“站队”的这次决战里,没完全站他新法这边的,不见得就全是视新法如洪水猛兽、视朱厚熜和新党如仇雠之人。
大家本就各有各的观念、各有各的坚持。
从那次“金杯共汝饮”之后,朱厚熜就在“君臣一心”的成就感里逐渐滑向了另一端。
三年来,同志和朋友没有变多,敌人变多了。
和这样的老板在一起怎么能经营好大明?
他很可能在这三年半的皇帝实习期里,带着来自五百年后的优越把快刀斩开乱麻之后的局面玩到了崩溃边缘。
如今叛乱既已平,他也是该好好总结一下得失了。
“刘天和升工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使,总理河道。”朱厚熜又下了一道任命,“你虽然没治过水,但肯研究便是好的。朕先许你五年时间,以你领办,问计天下有识之士,尝试拿出个方略出来。”
“……臣谢陛下隆恩。”多年的正四品,终于一跃成为正三品,刘天和只感觉肩上担子重。
朱厚熜又看了一下他们,而后说道:“叛乱既平,南京便不去了,黄册库也不必朕亲自看。南巡本为视灾,卿等既赈灾得力、朕又亲临淮安看了看黄淮水患情弊,不日便起驾回京吧。”
蒋冕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崔元。
皇帝的这个决定,不知会让南直隶多少人为之大松一口气。
崔元怎么办到的?
朱厚熜只是觉得,他真的得好好思考一段时间了。
他设想当中,湖广叛乱平定后就该是大明万象更新的开始。
但现在,他反而需要先把自己的思维和认识调整得旧一些。
太奔放的引擎只会跑散旧历史的车轮。
唯才是举
第271章 人才是最重要的
福建泉州府,清源山紫泽书院被称作清源洞。
嘉靖四年秋闱已经考完,清源洞内,三个举人刚刚拜谒完恩师。
“去看看志辅?”
“去吧。他啊,也是心太杂了,今科才没中。”
“怕是又在赵先生府上。”
三个人的心情都不错,一个是第二次去参加会试,两个是今年新中的举人。
一路来到泉州府内,路过一处里面正在叮当作响的宅子,其中一人叹了一口气。
“蒲氏余孽纷纷伏法,赵先生想必是高兴的。俞世伯在外奔波一年了吧?”
“若俞世伯没领这差事,能在家好好督促志辅,他也许便中了。赵先生的兵书就真令志辅这般着迷吗?”
“那位荆楚长剑一样令他着迷。”
三人一路谈笑着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通传了姓名之后,果然从门内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年轻汉子。
“道思!”那年龄偏大的汉子身长面阔,此刻一脸惊喜,对这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尤其感到惊喜,跟另外两人也行了个礼之后就问,“你们怎么来了?”
“启程在即,自要与你们道个别。今夜聚一聚,明日我们三人就要进京赴考了。”随他们两人进了院中,看到站在正堂门口的一个瘦长中年人后,三人又行礼,“赵先生向来可安好?”
“甚好,多谢,看茶。”那中年人话不多。
“我们三人料想志辅就是在赵先生这里研习兵书。志辅,本盼着今年能与你一同进京应会试的。”
“道思四岁能诵诗,十七岁中举,来年必定联捷。为兄武人出身,岂能相提并论?赵师于兵法之道有鬼神莫测之机,我正该勤勤研习。”
这个虚岁十七就中举的名叫王慎中,字道思,此刻闻言只能谦虚摇头。
抬举他的人是泉州卫前千户所中一个世袭百户家中长子,名叫俞大猷。
“世伯追拿蒲氏余孽,还未回来复命?”王慎中问了一句之后,就看了看那个中年人。
这人叫赵本学,实是宋朝宗室之后。隐居于泉州的他,对于皇帝去年就下旨尽诛蒲氏余孽应该颇有一泄旧恨之喜吧。
精研《易学》、著了《韬钤内外篇》和《孙子注解》的赵本学,是泉州当地颇有名望的人物。
俞大猷点头称是,他那升任了副千户的爹今年就一直没回泉州。
几人热烈地谈论着,而后三人也向赵本学请教起易学来。
泉州有数个易学名家,泉州士子科考时多选择五经中的《易经》。
此刻王慎中请教完一些之后就道:“可虑者,不知明年礼部会试是否仍如旧。听说广东、山东两地,乡试考法已经与诸省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