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得下心的她,在才学和琴棋书画方面远胜于文徵明的女儿文素云。
张晴荷有身孕怀稳之后,朱厚熜仍旧常来,来听琴。
倒不是胎教什么的,只是他所思所想的一些事,其实也没法对任何人说,这是他对自己的观念与皇位、皇权之间的思考。
“就听到这里吧。”朱厚熜听到琴音止住了,走过去扶起了她,“每天还是谨记,要散散步。你本不喜动,但想想皇后当年难产,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可不能怠慢了。”
“臣妾记住了。”
与他越来越熟悉,张晴荷眼里的拘谨越来越少,柔情越来越多。
朱厚熜在夜色里离开了她的宫院,慢慢走向坤宁宫。
移居养心殿之后,那个时候朱载墌还小,孙茗又是皇后,并不曾留宿养心殿。
但现在朱厚熜就睡在坤宁宫的日子也变多了。
呆在养心殿那个要处理政务的地方,朱厚熜的心不能完全静下来。
朱载墌已经一岁多,会说话、会走路。
朱厚熜稍陪了他一会,而后就让人带他去睡觉了。
房间里只剩他和孙茗时,朱厚熜才说道:“安排了御医,你也别心忧了。”
孙茗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
一场叛乱,孙交先留在湖广忙碌,然后又赶回京城为朱厚熜南巡镇场子。
进入嘉靖四年之后,几个年纪大的人纷纷病重了:徐光祚、孙交、石珤……
病的还有另一个人,庄肃皇后夏氏。
在与她有关的每一次大危机中,她都会大病一场。
第一回 ,日精门大火。
第二回 ,张鹤龄出逃。
第三回 ,蒲子通叛乱。
“明日朝会后,我先到十王府看看,你带着载墌去探视一下你父亲吧。心情好,身体更容易渐渐康健起来。”
七十多岁还能生娃的人,朱厚熜相信孙交的身体。
次日朝会过后,朱厚熜出了东华门。
大明的王爷虽然都会就藩,但就藩之前、年纪稍大之后,都是居住在朱棣当年就修建的十王府里。
这里,就是朱厚熜记得很清楚的王府井一带,离紫禁城不远。
孝宗只有一个儿子长成,朱厚照驾崩前没有儿子,这十王府最近三十年来才第一回 有亲王居住在这。
从年初被送回到京城之后,朱厚熜就将夏氏和睿王安排住在了这里。
听说夏氏身体上的病已好了,但心里的病呢?
御驾亲临,夏氏带着睿王一起觐见。
看着做了四个月傀儡“皇帝”的睿王,朱厚熜从七岁的他眼神中看到了不能掩饰的惊惧。
再看着一旁沉默不言的夏氏,朱厚熜同样看见了冷漠。
“在这里住着可还好?”
听他询问,夏氏只是平静地说道:“不敢劳陛下挂怀。陛下既宽恕了我们,便是无上天恩。”
“待睿王再大一些,朕会安排教习开蒙的。”
檄文上的“正统”该被杀吗?
朱厚熜此前的目的都只是要把谋逆之人往不满新法的群体上靠,强调他们只是假所谓正统之名谋求废止新法。
现在,朱厚熜既是逼散了益王一家、睿王亲生父祖的人,也是实际上待朱厚照母亲、妻子刻薄的人。
身为帝王,朱厚熜曾学着去做个合格的政治动物,日渐冷漠。
现在来了这里一趟,朱厚熜也不便久留。
“皇嫂从此可安居于此,不必再忧虑任何事了。”
看皇帝没有解释过什么,没有认过什么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夏氏眼里尽是冷漠。
身在帝王家虽然是这样,以前两次虽然都是因为张太后和张氏兄弟有错在先,但这一回不同。
她有了名义上的儿子,对已经死去的丈夫还怀着一份责任,所以她要把儿子抚养成人。
但经过了这场叛乱,她也想透了很多事情。
不杀不贬,是要脸要名声吗?他倒不怕多年后又有夺门之变。
夏氏低下了头转身往里走,声音有些严厉:“走吧,继续习字。”
开蒙?
她已经在为儿子开了。
朱厚熜离开了十王府就往工部去了。
北京城已经确定要扩建,而这一次既包括了外城的城墙,也包括内外城的许多规划、搬迁。
去临清,朱厚熜是带了工部的人去考察那里城市功能分区的。
现在朱厚熜着重考虑的,是要把内城许多不必要的、有安全隐患的地方迁出去。
“就定在这里吧。”朱厚熜选择了他们拟定的几个位置中的两个,“有通往良乡的驰道,这里转运较易,王恭厂、黑窑厂等产的烟尘,也不易飘到城里。往通州的方向,则都安排神木厂这样造办不必多用明火的厂。”
现在自然还谈不上什么重工业、轻工业,但朱厚熜先在北京西南、东南各选定了一块地方。
将来若想烧制水泥、炼制钢铁,水是少不了的。
朱厚熜原也以为北京缺水,但现在的北京西南方,凉水河却是一道风景。
元朝时,凉水河畔“亭馆多于水滨浦中”。
此时,仍旧是“野亭穿径窄,溪柳夹川长”。
无论如何,黑窑厂、王恭厂这些偏向于污染和明火的工业,朱厚熜决定了先安排在这里。
哪怕只是先孵化,将来让一些人看到某些东西的有利可图,随后再推广之。
最主要的是,朱厚熜决定把各地藩王迁入京城了。
十王府虽然也有一些位置,但朱厚熜现在自己能生,而各地藩王的数量也不是十王府能容纳得了的。
新的王府聚集区,就定在黑窑厂一带。
已经形成的池塘和风景,经过一些修整,想必比将来的陶然亭公园更加引人入胜。那里又地处外城,从许多方面考虑都是一个好选择。
除此之外,原先的内城里也有太多的官方机构。
比如说王恭厂这个工部下辖的火药厂,竟就在内城西南角,离紫禁城不过三公里。
朱厚熜知道所谓“天启大爆炸”,自然要将这个地方先迁离人口密集的城区。
无非是多了些管理上的麻烦。
“工部的建设局,创立之初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北京城的扩建及城郊两个工业集镇的建设事宜。”朱厚熜看着工部现在的主要官员,“建设局的官员,由工部推举委派,职位和隶属都属于工部。然则今后,建设局是商行,该遵行的商法,该缴的赋税,工部不能因私蒙蔽。”
工部原先管理着许许多多的工匠和地方厂矿,但他们的思维,仍旧把工匠的工作视为服役,尽管也需要向他们支付一定的工钱。
朱厚熜现在是把一些问题戳破了。
“匠户虽需要派丁服役,然则匠户家小也是赖其工钱为生。”朱厚熜坦然道,“建设局创建完成后,至少在京匠人要造册入籍。此后,项目采买,印钱都有数。在新账法的约束下,盼你们不要视工匠为奴为役。都是讨生活,莫让工匠出了力却吃不饱、养不了家。”
作为皇帝,他只能先定好调。
认识和习惯不是仓促之间能转得过来的,朱厚熜只有先说明了章程和思想,以后再举起审计和惩处的刀子。
与扩建北京城、迎候诸王入京的进度之慢对比起来,就越发显得朱厚熜之前布局想要一清天下反对之人的想法之仓促。
不得不说,从嘉靖三年一开始的惠安伯张伟到后来的高克威、孟春、蒲子通,许多人有一点被他逼反的味道,衍圣公孔闻韶更是懵懵地就成为了“逆贼”。
但经过了大半年,朱厚熜也已经在心里放下了。
他终究既不是最狠辣的政治动物,也不能再秉承以前的思维而行事。
睿王母子他留下了性命,不杀不贬。参策之间颇有争议,有的说皇帝仁德要紧,有的说不能留有后患,但朱厚熜愿意以之作为一个警戒。
睿王才六岁多、七岁不满,将来有没有另一种夺门之变,无非看朱厚熜能把大明带领到什么样的局面。
如果最终事实是他由于太超前的思维终于搞得人心离散,那也没什么话好说。
现在,朱厚熜按自己调整之后的认识在行事。
北京城的新规划在皇帝亲临的这次会议上初步定下了调子,除了已经颇成规模的南城,西边、东边、北边,也都各延伸出去两三里的区域。
这意味着规模远胜于以前的外城墙。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朱厚熜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安排了一期、二期、三期。
第一期,只修筑南城外城的城墙。第二期,也只是先修筑北、东、西三面的“护城河”,形成一个新的小水系。第三期,如果还有必要,那就再修筑这三面的城墙。
朱厚熜认为可能不会有第三期,因为在他的构想里,来自北面的威胁终究是要清除掉的。
又或者,像临清一样,这三面的城墙只修筑一个有略微城防作用的土墙便可。
在工部开完了这个会,朱厚熜回到了皇宫。
如今,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因为大明官员大多已经是日出而作的作息,朱厚熜一直起得早。
年轻的身体让他无所谓这种作息,但清楚了自己所想象的图景需要多久才实现,他越发明白自己的身体保持健康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