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朝廷要落实官吏待遇法,只怕还真的需要更多粮赋、更多银钱。
也许真能不用交钱,在后面这些年里从官田上多收回来许多粮,等新法真的过渡到成功的阶段后,那些田也就彻底归了农户,以后只用交额赋。
他心头一动,又看到了第四件实事:改太医院、惠民药局并入医养院,在嘉靖五年内做到各个县城均设一院,有坐馆良医,有明价药。
高尚贤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一件实事,就不知这遍及整个大明的医养院如何做到一年内每县都有,除非找现有医馆换个名字。
这时,他才看到儿子指的那个地方,先开口问道:“这里的字,认识了?”
高拱克制着一点小骄傲,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来:“爹要的字典虽还没买到,儿子已经反复读了四期《明报》,大多还是能认识了。”
高尚贤看着他,随后道:“今年河南大概也要如广东、山东一般,有乡试恩科,好好用功。”
“有爹在家指点儿子学业,儿子有信心!”
高尚贤也是进士出身,教儿子是足够了。
而这时,他看儿子指的那个内容,心里其实从之前开始就一直在翻江倒海。
这第五件“实事”,只怕会引发不小的波澜。
【嘉靖五年第五件实事,从今年起全面落实官员夺情制度,以日易月。学成出仕,是为忠君治国平天下。忠孝难两全,官员遇丧须丁忧者,皆以追赠至亲亡者恩衔,夺情复用。存哀于心理政安民,光宗耀祖兼顾国事。】
丁忧,是官员们无法回避的一个槛。
守制服丧,不是说不能再复出,官品仍在。但是离开二十七个月,官位自然早有人。再要出任,就得候缺。
遍翻史册,其实官员当中真正守制和被夺情复用的,其实唐时大约是五五开。而宋后,尤其是理学兴盛后,被夺情也大多推辞,不守制者名声堪忧。
如今这第五件实事,虽说有“夺情”这个幌子,有追赠恩衔光宗耀祖了的借口,当真合适心安理得地以日易月之后继续做官吗?
这只怕是陛下对如今礼法的一个小试探。
他谓之“实事”,却忘了夫子是怎么骂宰予的吗?
这贺词的后面,还有五件实事。
从官府公文开始规范简字,让更多孩童更易识字读书:会不会有争论?民智尽开是好是坏,历来争议都不小。而且,这不是会让科考越来越难吗?
改进印刷技术,让书籍刊印成本降低:这自然是要和简字搭配,那个上一期里刊载出来的获封乡爵的工匠郑魁,那印刷机和新字模的技术,只怕民间一时半会掌握不了。
河道衙门勘绘黄河全图,陛下悬赏天下求问黄淮水患良策:这件事没得说,如果今年能完成这个阶段,将来真把黄淮水患控制住了,那是千古功德。
群牧监设牛骡所,于各地试行牛骡平价租卖,以应农时:这牛和骡马确实都能耕地,各有优劣。惠民事好,但只怕推行不易,大明还是太大了。
各地驿站改归通驿局后,通驿局将逐步接待能力、递送能力更强的驿传体系,送信、投宿、用车用船等逐渐对百姓开放:书信这么私密,需要书信来往的也大多是官绅。这通驿局莫非又是陛下的另一个眼线?若信件被拆看了,那怎么办?而普通百姓大多一生都不出县乡,也用不着什么投宿、车船。
想来想去,高尚贤觉得这通驿局将来只怕还是以做官绅生意为主。
也许还有商人?
“前五件实事,今年力争办成;后五件实事,今年打好基础。值此新春佳节,朕也跟天下臣民道一句新年好。盼望到年底时,天下臣民也都能在心头道一句今年确实后,明年春节过得比今年更心喜。”
高尚贤看完了,微微张着嘴。
皇帝给天下人拜年,这还真是头一遭:因为这报纸,现在不仅各府县绝对每一期都要关注,哪怕是乡里老农,也都知道有了这么个玩意。识字的童生、有点身份的秀才,莫不以宣扬报上内容为乐。
所以老农们也会知道,陛下给他们拜过年……
“爹,您是怎么考虑的?”高拱眼睛明亮地问道,“夺情那件事?”
亲儿子和亲孙子并不是对过世两个月的老人家不孝顺,但他们毕竟也是亲父子,不必避讳一些话题。
高尚贤皱着眉:“你用心温习功课便是!”
他觉得这些事还轮不到儿子来考虑,况且他现在明显是想怂恿自己不丁忧了——以日易月的话,高尚贤已经满足条件。
但上行下效,将来老子百年后,你小子是不是也不准备给老子守孝?
高拱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儿子治的礼经,夺情之事古已有之,陛下言之有理。况且,爹,儿子后面再考科,只怕新学尤为重要。爹您懂新学吗?”
高尚贤被问住了,无言以对。
高拱语带深意地说道:“中枢大改,京城官缺很多。京城,才是新学最易学好之地。”
高尚贤抬头叹气,看了看他爹的牌位。
您孙子确实不一般,府台过府时都说了,这家伙有望夺一夺乡试礼经魁首。
爹啊,儿子要不就为了您孙子,不要那劳什子名声?
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气象呢?
小小的高老庄村,在随后这几天之中也渐渐都知道了皇帝贺词里的内容。
高拱家顿时更加热闹起来,本就已经拜过年了,又有许多人再度登门。
这里面,既有同族乡绅富户,也有村中小农户推举了头领、凑了礼物而来。
乡里乡亲,高尚贤不可能在正月里将人拒之门外。
“贤公,咱高家如今以您老为尊,这次陛下定了心要在咱河南也行新法了,您是主心骨,可得帮咱们分说分说啊!”
“是啊是啊,那官田发卖、乡贤推选,您在县里都说得上话。”
“贤公,若是以日易月,您可以被夺情任用吧?老大人若得陛下钦赐恩衔,族谱都得改一改啊!眼看陛下天恩普降,贤公兴许再高升四品,那就穿朱袍了!”
高尚贤哭笑不得。
所谓十桩实事,他们关心的也就是其中三件,外加一件没在里面专门说的清丈田土。
他高尚贤的未来,自然也与高老庄村息息相关,谁让他中了进士呢?
高家祖上没出过大人物,他这个正五品就是“发家之人”。所幸眼下自己五个儿子,已经长成的两人,长子也中了举。次子虽不见有什么文才,但这三儿子高拱当真是未来可期。
高老庄上上下下,都盼着高尚贤“以身作则”、带领他们享受政策。
他叹了口气:“如今还只是陛下旨意,这官田如何发卖、乡贤如何推选,总要朝廷、省里定了章程,府里县里照章排期,才知道会如何施行啊。”
“有您在,这乡贤至少得有我们高老庄一人吧?”
新郑县高老庄村高氏如今还不够格简称新郑高氏,这个宗族的族老也不阔气,可他很笃定地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虽没考中秀才,但也识字啊,能给陛下写信!”
高尚贤哭笑不得:“陛下要推行简字,他可识得写得?”
“这不是您在嘛,为了咱高氏,您得教教啊!”
被推举来的贫农头领支支吾吾。高尚贤避不过,是定了时间让他们一起来的。现在乡绅富户和族老在,哪有他说话的余地?
高尚贤先敷衍着应下了,对其他的事却不愿多碰。
高拱眼见如此,开口说道:“各位叔伯,咱高老庄可没有官田。那官田散布各处,想必还是就近领买。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还去别村耕种,甚或迁居别村受欺负?”
高家堂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那贫农头领眼神一黯。
高尚贤看了看儿子,抿了抿嘴。
高拱见父亲没训斥自己,得到鼓励一般继续说道:“至于那乡贤,虚名好处倒也罢了,能得自然是好的。可若想做这乡贤,只怕不是先得好处,而是要帮着县里得罪人。这田土人丁实有多少,不光士绅大户担心彻查,普通农家也担心啊。来年多交一点粮赋事小,这乡贤数村能推一人出来就不错了,咱们高老庄那是要得罪周围其他村的。”
族老闻言呆呆问道:“拱哥儿,那照你这么说,官田、乡贤,咱高老庄都别想了?”
“不然!只是讲清利害!”高拱朝父亲作了作揖,“爹,儿子以为,您丁忧在家,正该领头,襄助县里办好此事。此时远离庙堂,若帮县里办好了陛下所言诸实事,必能上达天听。届时陛下主动下旨夺情,才是上上之选!”
高尚贤抿着的嘴张了张:此前做按察佥事时,对家里的关注就少了些。这儿子聪明自己是知道的,现在竟已经懂得了这么多为官之道?
在位有在位的好处,不在位有不在位的便利。
推行新法,对任何一个地方官都会是头大的事情。如果有自己这个闲居在家正五品的襄助,其他的不敢说,新郑县的阻力能少很多。
地方的动静,皇帝迟早会知道。
这下自己仍旧在家丁忧,名声无缺;识得大体,帮助陛下推行了实事;若再有些亮眼的方略帮县里解决了诸多难题,那又是有才干的表现。
皇帝主动夺情任用他,比自己去信旧友帮着活动,那自然好多了。
“……那照你看,爹该做哪些事?”
高拱顿时更加有表现欲,连忙回答:“办学、教简字,这是一事。以此时在野之身,筹备县乡贤院,为诸乡贤剖讲利害,清丈好田土,这是二事。召见县里行商诸家,去联络铁器贩售、筹建医养院、刊印简字新学书籍、牛骡所,这是三事。官田发卖,县里必定多要银、少要粮,毕竟衙署改制后支用颇多,爹可让乡贤院募钱借出,少取息甚至不取息,这是四事。”
高尚贤的表情显露出震惊:“以乡贤院募钱借出,不取息?”
高拱肯定地点头:“这乡贤初设,名必重于利。眼下热衷这乡贤之人,自有目光短浅之辈,但也有着眼长远之人。诸策并举,目光短浅之人,爹自可说说话,建议县尊不可推选之为乡贤。观陛下数件实事,是当真急民所需,必不愿新法害民。设这乡贤,本就着眼于贤字。既要乡贤不仗势害民,还要乡贤防着官吏借新法害民。爹,只有百姓齐呼陛下圣明,爹去做这些事,才称得上当真有功!”
高尚贤震惊的并不是高拱那个乡贤院筹钱借给百姓买田还不收息的点子,他震惊的是儿子表现出来的政治智慧。
此时的他自然不敢去想象自己这儿子将来其实有多高的成就,只是有一种官当着当着突然发现儿子在某些方面比自己还牛了的感觉。
以进士身份在乡里办学、教简字,这是拴住新郑县诸多乡绅大户人家子嗣一辈的将来。
帮助县里筹备乡贤院,是拴住他们的现在。
靠朝野的关系,帮县里行商诸家联系宝金局、将作监、明报行、群牧监及其他外地商行,是拴住新郑县的现银财源。
把普及“农家三大件”、建立医养院这些事情落实到位,是拴住新郑百姓对皇帝和朝廷的民心。
高尚贤还心不在焉地发愁着怎么体面地被夺情,儿子帮他把路指好了。
“拱哥儿将来定是做那总宰相的料!”族老大拇指快翘翻了,然后殷切地对高尚贤说道,“贤公,我看行!”
“……待我再好好想想。今天你们过来的意思,我是明白的。这样吧,等过了十五,我先拜会一下童知县,看看他有何计较。”
正五品就要有正五品的矜持,哪能现在就在外人面前高呼“我儿大才”?
等他们留下礼物离开后,高尚贤一脸正经:“你去年都看了些什么书!”
第291章 目光,看向大明之外
荆州府内,张家又喜又忧。
喜的是,嘉靖四年家中添了丁。
忧的事情就不止一样了。
“算得……得什么事?辽王府没……没了便没了。当……当兵吃皇粮,去哪不……不是一样?”老人家先对着儿子指指点点,然后又对着孙子啰啰嗦嗦,“没考上便……便没考上,以后考新……新东西,没……没把握。不如就……就……就好好教儿子!不是都……都说秀才也……也能当……当……当小官吗?就……就算去做西……西……西席,也能养……养家糊口!”
训了儿子和孙子后,老人家的口吃毛病似乎不见了,眉眼弯弯地看着曾孙:“乖白圭!”
嘉靖三年,辽王朱致格袭封王爵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这件事是嘉靖三年湖广先后死去的三个藩王之一。
最早是楚王,然后是辽王,最后是谋逆之后被抓、最终因为高龄在狱中“病死”的吉王。
而这其中,辽王之死最为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