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不遑多让的,就是夜不收。这个兵种,其实就是巡逻、哨探,因为夜间不回营而被称为夜不收。
这两个兵种,合称墩哨军。常规状态下,大同镇被编为墩哨军的将卒总计有五千人左右,担负着大同镇负责的数百里防线最外围的巡逻、探查、军情侦查。
对墩哨军的生活状态,弘治年间曾有大臣在大同巡视后回奏:军士奔走于风霜之中,面色惨黧,甲衣无褐。其妻子所居,泥屋一间,半无烟火。七八岁男女,犹有祼而向日者。
在井坪这边西路一带的,一共也只有两个百户统帅着的墩军。现在刘铠的管家提到了,他们都来问墩军贴银之事了。
由于墩军最艰苦,朝廷是给了他们补贴的。除了墩军定额饷粮是每人每月二石,大同镇更是另外还给墩哨军按每二人额外补贴一人的标准来安他们的心。
现在,粮饷已经越来越多地折银。按现时大同边镇的粮价,一石粮在二三两之间。墩哨军每月的粮饷,按照规定是足足有一万大几千两的。朝廷对墩哨军的辛苦,明面上给足了待遇。但是,这些银子,尤其是那贴银,又有多少落入兵卒的口袋?
安星奎的官职是副千户,他如今统管着分布在井坪这边的西路墩哨军。
见到了刘铠,他第一句话问的也是:“刘参将,我们西路墩哨军的饷银和贴银,什么时候能给下来?底下的兄弟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急什么?总要大同那边理清楚,况且郭侯爷还没到。”刘铠看着他,“我且问你,鞑子去年吃了亏之后,如今开春,北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安星奎摇了摇头:“我麾下夜不收,已经都去分好的各帐里问过了,他们只问什么时候能开私市。马尾、皮毛,冬日里他们都备好了。”
刘铠有点恼火:“去年是要铸铁锄铁犁铁耙,那锅才少了!他们有没有说,到底为什么突然大举寇边?”
就是那数千骑南下,打破了这几年的默契。
“那他们可做不了主,都是小部族。”
“小部族?”刘铠冷笑了一声,“丰州滩那边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忘记了弘治十一年刘桂被枭首的事吗?私市岂能大张旗鼓!俺答想要东西,遣使请贡不就好了!”
“刘参将,且不说这些。依我麾下回报,鞑子那边没有再打来的动静。吃了个亏,想必俺答也知道一应如常最好。他想在草原争雄,可离不了我们宣大这边的私市。遣使请贡?他一个万户领主,也配?”
刘铠这个参将也不屑地笑着,仿佛去年面对俺答麾下骑兵恐惧地龟缩于井坪城堡中不敢出去的人不是他。
过了过嘴瘾,刘铠就道:“说正事。我已得信,你再遣夜不收去问问,也安排好墩军坐哨的日子。这私市什么时候开,待我再问问总兵。”
“刘参将,你就明说了吧!现在,将军还是总兵,将士们都盼着呢!去年折了一些墩哨军,眼下补过去的人,可都是冲着去私市才去的。最好就是在郭侯爷来之前,先把事情办了。这私市开了一次,今年兴许就再无边患了,将军也是帮侯爷把大同边务理顺啊!”
“我知道了,你得先安排好,让鞑子那边别出纰漏。”
宛如死敌一般的大明和北元边境,守边的总兵、参将和中层将领乃至底层兵卒,却对他们口中的“鞑子”好像另有交情。
这种默契的交情,已经持续了近百年,而从绝贡之后则越来越“密切”。
哪怕是弘治十一年大同前卫的指挥佥事刘桂因为私自卖给蒙古人武器而被枭首示众,也没有阻拦这种交情的“加深”一分一毫。
安星奎离开不久,刘铠又迎来了一个熟人。
“郑指挥,你怎么到了井坪来?”他愕然看着朔州卫的指挥使郑铭辉。
“你还没看公文吗?兵部调令,让我去镇虏卫。”郑铭辉的脸色并不好看。
刘铠也有点脸色难看,他确实还不曾去看最近送过来的公文,但脸色难看不是因为这个:“为何?”
“为何?”郑铭辉拍了拍桌子,“没别的原因,因为那狗屁武状元上疏请战被皇帝训诫后,就上疏自请戍边!他堂堂武状元,他老子又做到了泉州卫的副千户,因此上来就要到去年被破了堡的朔州来,接老子的位置!”
“……武状元?到朔州?”刘铠的脸色更难看了,那他这个井坪这边的西路分守参将,到底该怎么对待一个愣头青?
问题在于,他不是简单的愣头青,他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大明第一个经殿试、有正式告身的武状元。
“麻烦有多少,你清楚的。”郑铭辉看着刘铠,“我这边破了堡,又被劫了不少,调我去镇虏卫我认了。但是,朔州卫屯田之数冠绝整个大同镇,后面那俞大猷来管朔州卫,刘参将做好准备了吗?”
大同镇目前诸多卫所之中,朔州一带这边这些年的新增屯田规模是最大的。
正德年间,这边的朔州卫还只有一千五百余顷屯田,平虏卫只有六百顷,入卫游击将军李鉴所在的马邑千户所只有二百五十余顷,井坪守御千户所原先更是基本没有屯田。
但如今,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在一任任西路将领的“努力”下,朔州卫的屯田规模已经超过五千顷,平虏卫是三千余顷,井坪守御千户所更是基本从无到有多了两千顷屯田。
屯田,不用说,那都是兵卒和军户去种。
新增的屯田,自然“都是开垦”来的。
但郑铭辉现在问刘铠准备好没有,刘铠却有点毛骨悚然。
去年除边镇外,南面诸省都在清丈田土。
所以大同镇尤其是朔州这边的军屯规模是多少,朝廷那边其实还是看的正德年间数字。
但那俞大猷去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到朔州来?
他来了,朔州卫现在实际已经有了五千多顷屯田的事,皇帝不就知道了?
“……你既要去镇虏卫,就先去大同问问朱总兵。”刘铠眉头紧皱,“鞑子去年从咱们这打来,还不就是因为朔州今非昔比了。朔州如今可是大同的粮仓,万不能有失!”
“我刚从太原那边,抢到了不少去年收上来的洋薯种!”郑铭辉郁闷不已,“镇虏卫的屯田只有不到两千顷!不到两千!”
此时此刻,郭勋和俞大猷才刚刚做好准备,从京城出发往大同而来。
大同镇的许多千户百户,正进入“农忙”时节,催促着兵卒和军户去照看去年种下的冬小麦。
有过一场大捷,又有武定侯前去坐镇,从太原往北又或者其他方向,道路上有不少商行的车马驮着货物往大同而去。
这里面,甚至有来自江南的商人。
“也不知今年能收到多少马尾,如今可到处都在问马尾帽。”
有人期待不已。因为去年打仗,江南甚至京城许多人喜欢的用马尾毛装饰的衣帽少了一大原材料货源。那群牧监设立之后,眼下也不敢像往年一样肆意供货。
现在鞑子吃了个败仗,接下来这几年应该会太平很多吧?
商人在途中追逐着利益。
大同镇城里,除了各官衙,还有一个等待迁居京城的代藩。
如今的代王是第五代,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也很低调,整日都不出王府。
但代藩其实繁衍得规模很大,如今郡王以外的中低层宗室也很迷茫。
皇帝允许他们考举出仕了,也允许他们行商。
有些人准备随着代王一起去京城,有的却觉得在大同的机会更好了。
此时,奉国将军朱俊樑正宴请着皇明记大同分号的经理祝兴君。
“英国公怎么说?”
祝兴君闻言笑着回答:“奉国将军放心,陛下既然已有旨意,朱将军在大同又有这么多门路,我已经向总号请示过了。这事,必定没有什么问题。相信过不了多久,朱将军这粮行经理的任职就会下来。”
“什么奉国将军,别提了!”朱俊樑向他敬酒,“那就多谢你了,以后还要你多照顾我啊!”
“岂敢岂敢,奉国将军天家血脉,是我高攀了。何况,我分管大同分号,这今年的利润,还要仰仗朱经理。”
“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哈哈哈哈。”
经过了几年,皇明记的触角已经来到越来越多的地方,其内的中高层也越来越复杂。
现在在大同,这边的负责人与代藩宗亲也联系到了一起。
凭借他们在大同镇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渠道,大家都因为“发财”两个字走到了一起。
冬天过去了,新一年的业务即将展开。
刚刚获得了一场“大捷”的大同镇,到处呈现出万物竞发的勃勃生机。
衣不蔽体、瘦弱不堪的兵卒在贫瘠的田垄间照看着饱受去年瑞雪滋润的冬小麦。
长城以外,大明哨探非常尽职,夜不收军四处打探敌情,“勇武”到甚至能策马来到蒙古部卒的帐篷附近,甚至随后敢于和鞑子骑兵面对面不足十步地“对峙”着,互相喊话“打嘴炮”。
京城西北,看到了居庸关的俞大猷看着这雄关,声音却不无寂寥:“在这居庸关之外,边镇的情形如今就是这样?”
赵本学沉默了一下,随后道:“陛下固然雄心壮志,也无法轻易解决这些问题。便是你我,若没有杨总参、王尚书等剖解实情,又岂能知道边镇竟已糜烂至此?去了朔州卫,你便处于风口浪尖了。”
“安排我去朔州,果然是委以重任!”俞大猷看着已经成为自己幕僚参谋的老师,“赵师,此去艰难了!”
“这是你的第一关。”赵本学凝视着他,“陛下极为信重你。要成为一代名将,岂能畏这小小难处?”
“是啊。”俞大猷轻轻夹了夹马腹,“出关!”
在身后的京城里,唐顺之已经过了策试,下一关便是御试了。
也许在纯粹的学问上,再难有追上他、超过他的可能。
但是学问和实务是不同的。
那伯爵甚至甚至侯爵、公爵的机会,都在这关外,在边镇。
嘉靖六年二月十二,武定侯郭勋、丙戌科武状元俞大猷一同出了居庸关,奔赴大同。
稀巴烂的大同。
第324章 不肖的祖宗
二月十六清晨,五个人排成两列,正从三大殿西边的宫墙之间往北缓行。
这五人当中,居然还有两个人身穿绿袍。
要知道,五六七品应该都是身穿青袍的,而绿袍,那只有八九品才会穿。
这两个绿袍,一个站在唐顺之后面,这意味着他是考靖国武略科的。
没错,这正是经过进卷、策试之后,实际上已经在这次制科中脱颖而出的五人。现在,他们无非再去争一争两科魁首罢了。
这两人身上的绿袍脱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难到这种程度的制科居然出现了两个七品以下的胜者,实在已堪称奇谈。
到了养心殿院门前,前面领路的又绕往东面。
御试的地点,在乾清宫。
入殿,陛见。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看了底下这五人,嘴角露出微笑。
“今日选魁首,两个伯爵之位,离之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勉励了一句,“先答朕的策题,中午在此赐宴,下午奏对。靖国武略科,东暖阁。定国安民科,西暖阁。都去吧。”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三人往西,两人往东。
乾清宫已经很久没有再进入朝廷的视野,如今唐顺之瞥了两眼之后,只觉得这里已经完全不像自己的想象了。
这东暖阁,实在像是一个课堂,桌椅很多,那一面墙上又挂着个黝黑的板子。
如今,板子上赫然已经写上了文字,甚至画了一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