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自称姓马名芳,山西蔚州人士,八岁被掳到丰州滩,今年十七。”来禀报的人见皇帝亲口问起,立刻回答更多,“他说帮俺答征战了察哈尔和喀尔喀,刚刚因功被授了百户,知道很多鞑子的消息。”
“陛下,不可轻信!”陈九畴立刻说道,“先是劫掠女真诱王师堵截,如今又有汉民来投?太过凑巧,必是俺答奸计!”
朱厚熜却笑了起来:“先听听又何妨?卿等贤臣良将在此,焉能辨不清真假?郭勋,你去带过来。”
若真是他,因为郭勋好奇的一问,朱厚熜才终于能从东北那边的思考中回过神来。要不然这样的小事,恐怕就由底下草率处置了。
郭勋有点奇怪皇帝让他亲自去带过来,但也只能疑惑地出了行殿。
现在,马芳浑身零碎都被掏得干干净净的,仍旧穿着蒙古袍子,手被绑在身子两边捆得结结实实,但他很放松,甚至激动不已地打量着旁边。
“乱看什么?”看押他的人望着一旁的总旗,“为什么不砍了算了?”
“自有陛下和诸位大人、将军们决定,你急什么?”那总旗打量着马芳,“你倒是不怕死在当场?”
马芳坦然自若:“我说的又不是假话。要是你当场就要杀我,那我也能逃。你既然不杀我,愿意把我带回来,那就行了。”
“啧啧……”
这总旗正是最先被马芳带着遛了数十里的人,也正是因为马芳的异常,所以他最后喝止了其他人对马芳的敌意,做主把他带回来,把消息禀报上去。
当然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那可是一件功劳。
现如今这形势,哪还有太多立功的机会?
当他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郭勋从开平寨墙里亲自骑马过来了,他才发觉事情可能真的做对了。
“末将参见侯爷!”他很激动,郭勋亲自来,这可不寻常。
郭勋下了马点了点头,他也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被绑着的人:“你就是那个马芳?”
第401章 草原版本大更新
“草民正是马芳,参见侯爷。”
马芳双手被捆着,但很干脆地单膝跪了地。
他只知道是个侯爵,还对不上号。
郭勋热情地上前把他扶起他:“起来吧。走,陛下要见你。”
“陛……陛下要见草民?”
马芳很懵,他还以为郭勋就是来处置他的。
作为大明的侯爵,那必定是征北大军的统帅之一。马芳带了些情报过来,不论是辨明他身份真假、归顺诚心,还是向他了解北虏军情,侯爵足矣。
没想到刚一到大明的大营,皇帝竟要亲自见他。
郭勋之所以这么热情,也是因为皇帝的另眼相看。
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皇帝当日让李全礼亲自带李源过去。
因此他先给马芳亲自松了绑,美名其曰见驾不能失仪。
至于皇帝的安全,马芳已经赤手空拳,行殿内外防备何等森严?陆炳带刀常伴在侧,他郭勋也与马芳寸步不离呢。
一路上,郭勋就先行问起马芳的经历,还有俺答那边的情报。
“当真把诸部都压服了……”郭勋看着马芳,眼里有些不确定,“你说你知道了十来个部族驻牧的草场位置?你认得准路?”
“草民八岁就在他们那讨生活了,别的心思没有,一心磨炼弓马,留心他们的战法。”马芳很肯定地说,“虽然只是奉命讨伐一些不愿臣服的部族,但草民屡屡请战,倒是把鞑子左翼的领地都跑了一小半。”
“那你此来,是想为王师引路?”
“草民心想,再不来,以后大军之中只怕不得不与明军为敌了。草民肯杀鞑子,不肯杀明军。在鞑子那边,虏酋总说雪化之后咱们就会打过去,草民便想来效命。”
郭勋不置可否,反倒是提醒了一句:“你若只是诚心南归,就不要在陛下面前说这些,只说俺答是如何收服诸部的便好。”
“侯爷,这是为何?”马芳先问了一句,然后明白了过来,“担心草民是细作?”
“我观你谈吐胆色,知你心怀坦荡。”郭勋说出了第一印象,“然而你毕竟是从北面过来的,别指望着眼下就受重用。再说了,鞑子迁徙不定,雪一化,就不在去年秋冬的地方了。那些消息,说了也无用。”
“……草民谢侯爷提点。”马芳沉默了片刻又说道,“草民并不求受重用,愿听从差遣,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杀鞑子。”
“那便好。”
哪怕从郭勋自己看来,也不会现在就全信马芳的话,那么行殿之中其他文臣武将自然也都会这么想。
北征何等重要,万一真是俺答奸计,引明军到圈套里呢?
郭勋只不过看在皇帝另眼相看,先与马芳结个善缘。
他说的是真是假,实则并不影响现在的决策。北虏会随天时迁徙,也是事实。明军接下来要在更广阔的草原清剿北虏,皇帝所说的难题仍然存在。
明军的骑兵规模和战力,相较北虏还是差多了。只要北虏一心避战,侦骑探到明军,躲开就是。
现在明军在河套和大宁大胜,诱敌都诱不了,只能去硬找。
到了行殿之内,马芳跪拜了皇帝,果然只说了说自己的经历,然后便等皇帝发问。
朱厚熜看着虚岁十七的马芳,心里确定了就是他。
“你先说说看,去年俺答是怎么夺了大汗之位、收服其他部族的。”
马芳在那里讲,众臣听他讲一讲的耐心还是有的。
朱厚熜发了问之后,心里其实在思索别的。
他相信马芳是更熟悉草原部族的,随后还有衮必里克那边的俘虏过来。
但问题依旧存在,大明的骑兵力量不够。就算能找到对方的部族或者骑兵主力,想要击杀足够数量的鞑子,却必须等到大明机动性差得多的步卒一起。
若只是暂时赶跑,没什么意义。无法消灭有生力量,大明不可能在茫茫草原处处驻守。
但仍旧是必须有一战的。
就算朱厚熜觉得暂时就这样巩固战果就行了,北征大营里将士都蠢蠢欲动。听到了马芳口中的满受秃去劫掠女真的消息,李全礼和郭勋他们都想请战。
御驾北征,也需要主力方向上有个象征性的战果。
“也就是说,俺答的汗帐,现在在胪朐河南、肯德汗山东南面?”李全礼眼睛一亮,“俺答好大的胆子!那满受秃去劫掠女真,他竟率主力在那么远的地方。陛下,只要从捕鱼儿海那边堵过去,必有所获!”
“不可!”陈九畴立时说道,“陛下,若大军轻率北上,俺答正好率军自西往东截断王师!汗庭汗帐向来便在开平北面不远,还没到捕鱼儿海。这马芳所说之地,已经是喀尔喀驻牧地,俺答岂能在那里?此人居心叵测,陛下不可轻信!”
行殿之中顿时吵闹起来,马芳不知所措。
这胪朐河,在大明典籍里也有记载。永乐八年,朱棣就亲征到胪朐河上游,改称为饮马河。同年又一直顺河打到下游的捕鱼儿海及阔滦海子。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就是在捕鱼儿海一带灭了北元王廷的。
这阔滦海子,后世叫做呼伦湖。胪朐河下游及那两个湖一带,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
按理来说,汗庭避一避兵锋北退个三五百里,其实跑到呼伦贝尔大草原一带,是更好的。
但眼下俺答要整合蒙古诸部,把汗帐设到更靠近喀尔喀的地方,也合理。
马芳所说的地方,曾是蒙古汗国最初的中心,是成吉思汗旧称为大斡耳朵的那一片地方偏南一点。整个那一片故地位于胪朐河与斡难河之间,水源、草场都不错。而西北面,就是肯特汗山所代表的一片山地高原。
如果明军不来,俺答既能压住喀尔喀,又能控制东面辽阔的呼伦贝尔草原。如果明军来了,退入肯特汗山甚至躲到它西北面的贝加尔湖一带,明军能奈他何?
再或者到更北的斡难河中下游,那个就是朱棣足迹的最北面了——被称为杀胡原的一带。而朱棣的生命,也在那里走到了尽头。
现在朱厚熜所在的开平,与名为温度尔汗的俺答汗庭现驻地之间,已是逾一千里的直线距离。和他的前锋警戒骑兵所在的哈剌莽来、也就是大明典籍记载中的广武镇,也有六七百里。
朱厚熜低头看着案上的舆图,这图自然不甚详细。
如今开平就是最北线,北面除了一两百里阔、东北西南斜向分布的锡林郭勒草原,再去往原先的汗帐所在,中间还有一片被称为大沙窝的沙漠。
现在俺答缩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已经有了隐隐以大沙窝为界的意思。
若大明的胃口仅止于此,那么他在广武镇那里囤驻一个大部族,还能隐隐控制住大沙窝北面和东北面原先的汗帐所在那片肥美的草原。
更北面,胪朐河、斡难河之间,捕鱼儿海一带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也足可休养生息。
而大明若要继续北进袭击汗庭主力,大沙窝是第一道坎、哈剌莽来是第二道。若俺答继续北退,还有胪朐河,有肯特汗山。
他往东、往西、往北,都有纵深。
这大沙窝和广武镇之间,就是缓冲地带了。
行殿里还在争吵不绝,朱厚熜开了口:“好了。这马芳实乃汉民,不忘出身,一心南投,朕相信他。”
已经听了许多重臣觉得他十分可疑,正担心不已的马芳顿时热泪盈眶。
皇帝相信他,那还有什么话说?
但朱厚熜也说道:“俺答一退千里之外,就算雪化了,只怕也无法决胜了。此人果决不已,如今河套虽复,大明兵锋进逼至此,俺答却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河套胜得太快,想一举绝北患之计,并不容易。”
张璧和陈九畴等长舒一口气。
大明要消化的地方太多了,而旷日持久却收效甚微的北征,对大明来说是太大的负担。
“然北征大军既已到此,该为将来做打算了。”朱厚熜又说道,“二月后开拔。大同将卒,西往答鲁城、砂井;宣府、蓟州将卒,北进至应昌一带。京营将卒,涉大沙窝,进抵玄石坡、赛汗山。”
郭勋和李全礼怅然若失。
现在这样的决定,那就是难有大战了。俺答已经跑了那么远,皇帝这样安排,就是重新划界而已。
应昌一度做过北元王庭,后来设过应昌卫,这是恢复旧时疆界。玄石坡是太宗数次北征出发地之一,算是一个进窥草原的桥头堡。而砂井、答鲁城,更只是阴山东麓去往大同、宣府的前沿哨堡而已。
朱厚熜看着他们笑了起来:“控制这一带,自无需主力过去。三月,三路主力同赴广武镇,直逼汗庭。俺答若仍要避战,至少让他今年没那个福气享受南边的草场,让他带着汗帐屁滚尿流、威信大失。他战与不战,都要在成吉思汗的王兴之地做个记号!”
“陛下圣明!”这下,郭勋和李全礼又高兴了。
毕竟是要去饮马河走一遭,至少像昔年的太宗、蓝玉一样,到了那一带。
张璧和陈九畴他们对此也无异议,只要不是冒然想去端掉北虏的老巢、缓缓推进一次,那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这也算是阳谋,以后,就只用春夏时做出点动作,让鞑子都没法安心在水草更肥美的南面草场休养生息便行。
从长计议的话,必须解决大明骑兵不够多、不够精锐的问题。
怎么来解决?
群牧监,朵颜三部,还有即将到来的衮必里克。
但朱厚熜清楚,还要有一个擅长率领骑兵作战的将领。
“百户?”郭勋意外地看着皇帝,“陛下,这马芳所说属实与否,还要辨明……”
“该去访查的,就去访查,不耽误。”朱厚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一边看着,一边用着,让他在三千营的骑兵里先效命,这点小事你能办好吧?俺答都能封他一个百户,朕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