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了看黄锦,把自己当年记下来的册子重新收回到盒子里锁上了,然后站了起来:“去贤妃那里坐坐吧。”
尽心竭力二十载,他本就没有其他花样的享受放松心神。
于他而言,只有大明一点点不一样带来的精神快乐,还有后宫里那么些不同面孔和风情的欢愉放松。
皇叔打了大半辈子仗还想接着奏乐接着舞呢。
也许孙茗提出那个请求时,就是也看透了她相伴多年的男人。
她知道,皇帝不会拒绝的。
那个位置只是个位置,当年也只是恰好是她。皇帝给了她大半生的尊重和宠溺,但并不是舍她无谁的爱,只是因为足够有权威的皇后能让皇帝少很多麻烦。
她是被皇帝从一个懵懂少女培养成那样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又恰好是她妹妹?
为什么不能是让皇帝在将来可能更多回想起她的妹妹?
只有想起了她,将来万一真有情况,看着两人一起生下的太子,那才是唤醒皇帝心中柔情的最终保险吧?
朱厚熜想着这些,走到了通往林清萍那里的宫殿甬道门口时,回望了一下坤宁宫的方向,又回望向几筵殿的方向。
孙茗是个很好很好的皇后,她做完了所有该她做的。除那一次为张太后求情,没再做过她不该做的。
她深深懂得她的丈夫,但朱厚熜没有那么懂她。
当她真的走了之后,朱厚熜的精力不得不分出一些来应对这段时间以来的后宫,他才知道孙茗考虑得有多深。
眼前微有朦胧,朱厚熜想起了还是少年时,伴随自己一起在御花园里游览的那个拘束而守礼的少女。
其时的嫩芽,如今回甘不已,让朱厚熜都仿佛有些醉意。
他的前半生,确然离去了。
……
永康大长公主告诉皇帝她关于孙岚的第一印象,就是极肖皇后。
那自然不是说长相,那是言行举止和性情。
聪慧而劳心,恐不久寿。
朱厚熜越发觉得,孙茗早早就做着很多准备。他对孙岚已经有了模糊印象,这个印象背后则是一个更清晰的人影,熟悉而温和。
以朱厚熜如今的阅历,他已经有了判断。
孙岚得到了孙茗多少培养,准备让皇帝将来看着她时,满眼都是她姐姐的影子?
朱厚熜不知道自己这次的选择是对是错,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对大明的未来,又何尝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的大明,早已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大明。
可借鉴的东西越来越少,需要他凭阅历和直觉做出决断的事情越来越多。
广州那边的奏报来了,路易斯已经抵达,他呈请过来的诉求之中有一点:希望作为葡萄牙常驻在北京的外交官,增强两国友谊。
朱厚熜知道什么友谊自然是扯淡,若昂三世这是觉得大明有值得学习的很多东西了。
阿方索说,这几年里,神罗的皇帝查理五世和法兰西的战争僵持住了,兼任西班牙国王的查理五世无法把注意力移到西边。葡萄牙国王得以度过最艰难的“暗中赔款”时期,在如今的新形势下真的有了一些野心。
所以,如果朱厚熜答应若昂,东西方的未来会怎么走?
对马岛那边,严世蕃还不知道他自己得了伯爵之位,现在奏过来的是另外一件事:尼子氏由尼子经久的儿子接班后,他和毛利元就打起来了,大内义隆也加入了战争。现在那石见银山周边打得一团糟,要不要出手,干脆夺了那日本西南所谓九州四国?
那银山一年产银百万两,如今做生意从那边各家获得的银两也才刚过三十万。这还只是“营业额”,而非利润,更非税银。
严世蕃兴致勃勃的奏请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陛下,咱抢来吧。
同样,夏言也上了密奏先和皇帝商议:军改之后,诸军纯粹是养着。如今俺答虽然仍旧避战,但是在西域打得热闹,叶尔羌乃至于更西的地盘、奴隶也得了不少。骑兵旅初成规模,陛下,是不是时候再来一仗了?
高拱对于南洋的新形势奏报还没来,朝鲜的李怿在闹了一次“内禅”之后又再次上表来控诉女真了:年年被俺答派人打劫的女真,拿蒙古人没什么办法,但开始趁朝鲜内部外戚争权、王子争储而频频找朝鲜的麻烦了。身为共同宗主,大明管不管?
这是外部事,内部的奏请则更是五花八门。
群牧监表示文教部统一采购、供应大明中小学体系的各地鲜奶,前年的账拖到了现在。
宝金局表示在数地新开的铁厂,因为京广直道完工和军改军备换新基本完成,现在钢铁滞销。
礼交部刊刻司表示,各省府县请求允印地方杂报的呼声已经越来越难以压住了,朝廷得给个意见。
大明银行察觉到去年末大批从海外各国买回来的粮食在春节前后极大冲击了沿海粮价,而今年海上长城公司护卫着的民商们又运了不少农学院培育出来的好粮种去南洋那边的种植园。
广州和宁波那边,由于滑轮吊的推广,码头力工们不少没了生计,恐怕会有隐忧……
许多事本不用朱厚熜亲自来管,但奈何张璧接了张孚敬的位置之后,他不那么担当?
相比起这些事情,朱厚熜反倒觉得去琢磨蒸汽机更加简单一点。
完全不同的大明,对朱厚熜来说就像个深水区。
他的目光重回夏言、严世蕃等人的奏报。
那些更细腻的内政得失、许多措施的长远效应,朱厚熜还得多看看杨慎、严嵩他们的意见。
但是他是来构建未来东方大国的地基的。趁着最后一点壮年,把本想构筑的地基先打下来?
还得花时间把消化姿势安排好不是?
第433章 天下黄河第一桥
“横亘百丈,连舰千艘!如今这天下黄河第一桥,不逊于盛唐之时吧?”
山西蒲州城西门外,黄河自北向南流。再往南不远,就是渭水汇入黄河的地方。从那里再往西,便直达西安城。
这西安府之名,还是从太祖时代才有的。只因蒙元时,那一带叫做奉元路,太祖便将之改名为西安。
而如今,刚刚从西安那边过来的几个人,抵达了山西蒲州城西的蒲津渡黄河西安,见到了这些年再经修缮的蒲津桥。
天下黄河第一桥?
面对同伴的询问,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笑了笑:“熔铁铸牛为墩,冶铁结链为缆。若论产铁之多,昔年盛唐玄宗时,又如何能与今时今日相比?听闻往昔开元年间,为再造蒲津桥,所耗生铁可是费了盛唐一年产出五之其四。”
现在,这几个士子都啧啧称奇地看着面前的蒲津桥。
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谈古论今最好的场所。
显露自己学识广博的,讲述这里最早有桥那还是春秋时。其时,那是竹索连舟而为浮桥。但黄河夏有洪峰,冬有凌汛,年年都得修,劳民伤财。
而唐朝开元年间,这才在这里修建了真正的蒲津桥。
对韬略颇有些心得的,就在这里讲解唐玄宗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修建蒲津桥。李唐自山西而兴,这蒲州在开元九年还被升为中都。若长安有变,退守中都,那么山西就能成为再起根基。
另外,唐有盐池十八,其中蒲州一带的盐池岁得盐万斛,是供应长安的战略要地。而蒲津渡作为黄河一大渡口,在这战略要地、盐产地和经济流通要地,建一座桥就很有必要了。
“诚哉学甫此言!”有个士子附和了那二十多岁的,望着如今的蒲津桥说道,“两千余载,哪怕盛唐时,大明开国后重修毁于金元战火之蒲津桥,莫不以铁链连舟,仍是浮桥。如今这桥,却是悬于河面了,真不知如何造就。学甫,你是山西人,可否细细讲来?”
“我等边走边说吧。”那个被称作学甫的微笑着,“家姐便嫁在蒲州张氏,要说这蒲津桥改造之事,山西不少人家都出了力。”
一行人沿着新建的蒲津桥过黄河。
几百年来,这蒲津桥的两端最引人注目的只有各四尊巨大铁牛。横亘在黄河水面上的铁链就系于铁牛上,铁链之下再一路连接着一些舟船,这就是原本天下黄河第一桥的面目。
但如今,两岸的铁牛倒不是重点了。铁牛仍在,但旁边有了高耸的水泥石墩,其内也有铁柱。那铁链,却是从铁柱顶端吊向桥面的。
而那桥面,其下虽然仍有铁索连舟,却不再是一直延伸向对岸。往往相隔百来步,才有一片方圆数丈的桥墩。
旧日年间是浮桥为桩,上面架着桥面,离水面不能很远。一路上,还有铁人、铁柱、铁山等来稳固重心。
但如今,数丈方圆的桥墩底下,看得出竟是铁舟。这铁舟里外,既有漆,还涂了一层黑黝黝的物事。这铁舟又被连起来,其上先铺铁板,再于中间处有混了铁筋的水泥石墩,而后便又是铁柱冲天,铁链斜吊。铁舟形成的墩台上,四面八方还有粗大铁锚数个坠入河面。如此一来,桥墩虽仍有晃动,却不算剧烈。
这自然还因为黄河之中那将黄河一分为二的沙洲上更高、更坚固的桥墩,左右再拉着桥面。
“伟哉此桥!”
行至沙洲,众人不由得感慨。
“如此巨柱,这许多铁索,如何运至此处,如何立起来啊。”
“听闻,只是实验桥。”那个叫学甫的,又解释起来,“大同有煤铁,怀来那里是军械园,这蒲州则是重工园了。诸多新铁,运送至此倒不难。立起来,也有一种用于码头的滑轮吊。主要还是这些铁索。”
他指着从桥墩铁柱顶端延伸往两边,渐次拉得越来越远的铁索:“听闻这是博研院中研算了许久的,有分担巨力之妙。这蒲津新桥虽何止万斤之重,但有了诸多物理奥妙,却安稳更甚从前了。诸位岂不见,那河上桥墩,乃是铁舟浮水?铁能浮于水,下有锚定其位,上筑墩台压而不沉,见者称奇。”
“着实令人惊奇……”
木浮于水那是寻常,铁船怎么浮在水上的?
有人说那大约是木船外包了铁皮,这样木船不会被轻易泡坏、常常得维修。
有人多关注了一些皇明大学院和博研院,便说如今已有研究,说了什么密度、浮力等等新词汇。
这样一来,他们的话题又变了,开始讨论起明年的会试。
这些人,都是山西、陕西两地的举子。结伴游学入京,如今先到了山西。
蒲州地处山西的西南端,和陕西相邻。随着河套边区设立,从这蒲州溯黄河到河套,或者从路上去往宣宁,已经是四川、湖广、陕西关中一带许多人的选择。
既有商旅,也有百姓。
而蒲州有新发展,既得益于皇帝对于蒲津桥实验改造这个项目的认可,更得益于晋商们这几年的支持。
从最早的特别国债开始,到后面得到了边贸行商的许可,山西商人名声渐渐越来越大。
因为大同开始开采大量煤铁,蒲州这里又有盐业和造纸业的基础,更有黄河古渡口的交通流通优势,于是这里也形成了一个工业园区。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蒲草可不止是唯美,更是上乘纸张的一种原材料。蒲州因蒲草得名,这里的蒲纸由于如今印刷业的兴盛,已经又焕发生命力。
而这名叫学甫的年轻人,正是当初被唐顺之召去买特别国债的山西王家子嗣王崇古。作为王家中最有希望出仕的年青一代,他从去年就先游历去河套,拜访了唐顺之。而后又到了陕西,结识了不少“准同科”,再一同相约进京。
不仅仅只是游学,他也顺带了解了一下王家在河套、陕西甚至青甘边区西宁边市的生意。
现在到了蒲州,他的大姐嫁在这里的沈家,二姐嫁再这里的张家。
这蒲州沈家和张家也不简单,一直便曾是盐商。如今大明的盐生意由宝盐局负责,他们仍旧与之合作。
在朝廷有京广直道建设压力的情况下,蒲津桥仍旧改建了起来,自然本身也是这些晋商团体的诉求。
这不,如今蒲州城更加繁华。晋商在这里去关中、青甘,去四川、云南,还有原本的宣大边贸生意,这蒲州都能成为一个商路起始点。沈家、张家,如今也不只经营盐业,造纸、铁器、粮食、牛羊、皮毛,都有涉及。
作为半个东道主,王崇古带着朋友们到了张家。都是未来的进士苗子,张家一顿好招待自不必多言,王崇古则被他的二姐和二姐夫抽空请到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