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皇后懿旨,她这个侍妾所生的妹妹,又凭什么能常常入宫?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但孙岚并没有被人摆布的怨意,也没有被姐姐当做影子、替代的不满。
那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
朱厚熜看着沉默的她,心中其实有很多疑问。
他想知道孙茗过去是怎么跟她说的,但那……只怕要等到后面了。
“先到前面候着吧。”
“是,陛下。”孙岚脆脆地回应了一声,挪动脚步。
朱厚熜在身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而后就继续踱起步。
士农工商军艺,出身士族的早已定下,剩下五人,朱厚熜又看了一圈。
心里回想着陆炳和内察事厂那边呈回来的密报:虽然各地都做得好像很保守,但他们其实把这件事看得更透。
不比以前外戚的诸多拘束,如今朱厚熜对外戚也是可以委以重任的。而皇明资产局这样的方向,更堪称掌握着大明的经济命脉,真实权柄不见得比做重臣小。
因此看上去是不因大选秀女而扰民害民,实则是各地高层把这样的机会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这一次,他们察荐到宫里的六人,整体水平明显比二十年前的那一次高多了。
特别是原先出身最卑微的“乐户”中的这些女子,呈上来的察荐档案里都说还只是好生培养,从未登台献艺。但看得出来,如果她们当真到了那一天,毫无疑问就是有实力成为当地头牌、台柱子的人。
原先的军户也一样。从嘉靖五年起就有了治安司的体系,他们已经跟民政官吏相似,没有过多打打杀杀和替上官在军屯里劳作的压力了。住在安稳的城中,察荐上来的旧军户女儿又跟读书人家出来的有什么两样?
商人出身的就更加尽心竭力了,只怕是纷纷自荐。一旦被选立为妃嫔,立刻就能直接进入诸国企的核心利益圈。
即便是农家、原先的匠户出身的女儿,也不知道他们如何在不大肆扰民的情况下察荐出这样的秀色来。
朱厚熜看着平均姿容都如此出色的诸人,心里只感慨着拿这个来考验皇帝。
耐人寻味的,是他们如何在没惊扰大量百姓的情况下,在短短两三月里就做到了这些。
看来地方上,国企、商人、乡贤、官员……由于过去这么多年诸多徭役和工程、公物采买,已经各有一张消息灵通的网络了。
“陛下?”
听到黄锦的提醒,朱厚熜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
明明是在挑选可人儿,心里又不自觉地走神到了国事之上。
如今他已经只在“商籍方阵”里犹豫不定了,随后看向了面前的这个:“你姓什么?哪里人氏?”
“回陛下,民女姓方,南京江宁人氏。”
“方?江宁人?”
朱厚熜仔细打量了一下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印象来。
嘉靖本身好像就是有个姓方的皇后,是嘉靖十九年被选的九嫔之一,而且也是南京应天府江宁人。
朱厚熜记得这个,是因为嘉靖那场宫女的宫变似乎就是方皇后处置得力才没挂,但后来似乎又有放任大火烧死了这位皇后的传闻。
她出身商人家庭?
朱厚熜不知道是原本如此,还是因为自己如今松了商禁,所以她家从商了。
实际上,这方氏确实原本就出身富户。
朱厚熜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微微低着头的她,想着嘉靖那么不当人还是被她救过,点了点头就说道:“去前面吧。”
至此,他把六人都选了出来,其他人就由黄锦和宫中女官去安排添设到各宫担任后备女官了。
乾清宫殿门前的云台上,六个人齐齐站一排。
朱厚熜坐了下来,先看了看孙岚,随后说道:“这次选秀女,实为立新后。这新后,孝洁圣皇后再有遗愿,盼朕立其妹为后。小岚,你过来。”
“……是。”
其他五人看着孙岚缓缓上前,然后都低下了头,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后宫多有是非,新后年轻,宫里其余妃嫔主要都是二十年前就在宫里的,朕担心新后年幼,没些同龄的能伴着。”朱厚熜上来就是直球,“你们五人,俱先封为嫔。二十年来,朕后宫争端极少,朕是极厌烦明争暗斗的,盼你们记在心上。”
“……臣妾谢陛下隆恩,臣妾记住了。”
“还有许多话,朕会一一对你们讲。今日先安排下宫阁,你们五人就先去歇下,择日授宝册。小岚,你先回府,准备大婚典仪吧。”
孙岚心头一喜:“陛下,臣妾……也有吗?”
朱厚熜笑了笑:“立后何等大事,岂能没有典仪?”
“臣妾遵旨,谢陛下隆恩……”
朱厚熜站了起来,再次看了看其余五人:“宫里与你们想的大概不一样。朕勤勉理政,天下皆知。朕放下国事到了后宫里,便是为了放松心神。你们入宫前,兴许有不少人对你们叮嘱过什么,但入了宫,就都听朕的,听皇后的。朕还有事要办,现在就不对你们多说了。稍后安顿下来后,先去诸宫拜见一下两位贵妃和其他妃嫔。黄锦,你安排好。”
“奴婢明白。”
朱厚熜就此先离开,孙岚受了她们一礼之后先行回到靖安侯府,而其余五人则被黄锦安排着先去到她们被分配的宫院偏殿。
都在两位贵妃、新进的妃子院里,这让她们有些拘谨不安:陛下这么安排,难道是为了让她们帮着新皇后留意这些位份最尊贵、也有皇子的妃嫔的动静?
但是黄锦对着林清萍、文素云等人时,却只是恭敬地说道:“娘娘,陛下忙着去重工园。宫里的规矩和道理,就先劳烦娘娘说一说、教一教了。”
“公公放心。”
过年前后,朱厚熜其实又跟她们说过交心话。
大明的情况已经不同了,诸位皇子,将来都有妥善安排,是要做一国之主、实土实兵藩王的。
在她们心目中,既然将来不至于因为皇储之争有什么隐忧,那又何须担惊受怕呢?
反倒是二十年来,皇帝喜欢什么,厌烦什么,她们也都清楚了。
生事的端嫔,如今就像是住在冷宫里。
“妹妹坐吧,不必这么紧张。”林清萍端庄地坐在那,对着方氏说道,“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号……”
“……回贵妃娘娘,妹妹姓方,南京江宁人氏。”
“南京啊,那可是好地方……”
后宫里多了六位新人,多了一批还心存希望的女官,朱厚熜满足了自己想要的享受,又开始了社畜般的工作。
今天在重工园这边的研讨,是针对去年万寿圣节前蒸汽机出来之后的具体应用研发。
目前最成熟的应用,都是在固定位置里提供不局限于水力、风力的机械力。
比如说矿山。采矿时,矿洞挖得深了,积水是个很麻烦的问题。用蒸汽机带动去抽水,能解决很大的麻烦。
还有冶炼、锻铸、制造,再加上如今随着朱厚熜的要求初步开始研制好的车床。
在过去,怀来军械园那边有桑干河水库泄水堤的水力,重工园这边有永定河水库泄水堤的水力。蒸汽机在固定场所可以提供持续动力,那就大大减少了新的工业园区选址的约束。
可是蒸汽机的功率和体量,目前还很难完全应用在移动的东西上。
之前那个蒸汽机车能用,只不过是因为良乡到京师站那一段,铁轨铺得极为平坦,维护也从不懈怠。
但真正想要翻山越岭,那现在可还保障不了。
上舰遇到的问题则更多。
“宝船监多年来已经记录了许多数据。”来自宝船监的工程师开口禀报,“主要是桨轮耐用的问题。若要可比风帆,桨轮只能以精铁铸成。这精铁桨轮本就极重,如今的蒸汽机也极重。区区一台,只怕还派不上大用。若要两台、三台,再加上还得随船储煤,船就需要造得更大。”
“要造得更大,且不说那巨木难寻,单是龙骨过大,船也受不得风浪。若依陛下所言,以钢铁铸接龙骨,那这铁甲舰纵然只是木舷包铁,那也太重了。就算能行,吃水极深,只怕大多都只能用于远洋。而要到了汪洋大海上,就要储更多煤。另外,海水锈蚀,如何把煤储好不致失火……”
听着他絮絮叨叨地罗列现在必须解决的技术问题,朱厚熜一直皱着眉头。
他上下嘴唇一搭确实容易,具体实现起来,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铁甲舰,自然只能是战舰。
目前的战舰,已经开始脱离接舷跳帮的战斗模式,而是火炮对轰。
木船的扛炮击能力,相比包铁甚至纯钢铁的战舰自然要差着档次。
也正因如此,朱厚熜觉得蒸汽机的其他应用都可以慢慢来发展,但火车和蒸汽铁甲舰,只怕是他这后半生能留给大明的最重要遗产。
有了这两样,内部交通和治理效率,外部武力威慑,至少可保两三百年都走在世界前头。
想到这里,朱厚熜说道:“难关多不要紧,一个一个去做。朕说铁甲舰,也不是一步就走到最终的纯钢铁和纯蒸汽机。如今,首要是往正确的路上走。蒸汽机的力道不够,仍旧辅以风帆。外舷都包铁太重,就只包水线,免得被炮弹轰破立刻进水。储煤如何防湿防火,那也可以专项研究。”
环视了一圈之后,朱厚熜说道:“科学院要成立两个专门的项目组,蒸汽火车和蒸汽铁甲舰。当下多费些功夫,利在千秋。把这两条路走通了,大明从此就是真正大不同,也真正有希望天下大同。”
朱载堚也被喊来了,他开口说道:“陛下,这几个月来,新世侯也常常与臣商议蒸汽机还能如何改进。臣与博研院诸位博士商讨许久,思得几个法子。若要试制,还需要宝金局和兵仗局一同试制些更合用的钢铁和零件。”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挥了挥手:“绘出图纸,说明要求,让他们研制。如今,朕其他的不敢保证,与这两件事有关的,要钱、要人,朕都支持。那蒸汽铁甲舰,纵有难关,也要先造出实验舰,在真家伙上再琢磨怎么改进。这是前人不曾遇到过的难题,你们如今能先说出一二三四了,朕已经十分宽慰!”
宝船监的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以来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而后皇帝立刻给了他们更大的压力:“朕明着对你们说,此二物若能在朕生前创制成功、畅行海陆,朕百年后再无憾事,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中华先贤!此大国重器,朕倾国力,也会全力支持!”
重工园里,大明如今最有科学头脑和工程经验的人们在继续深入地一个个研讨技术难点和解决方案。
正如朱厚熜所说,如今有他的亲自重视,以大明的国力,当然是可以支撑这两个重大项目的研制的。
他也很有信心,这并不涉及到需要更高深的科学理论的研发,不是让他们去尝试研究什么电磁和核武、飞机。马车早就有,轮船也早就有。现在有了新动力,大明的钢铁在滞销,煤矿在开采,还有河套蒙民和漠北蒙民在往回背煤铁。剩下的无非是改进现有的蒸汽机型,让已经够大的风帆战舰上多一两个烟囱、船舷的一些位置能包上铁。
没有应用的动力,怎么获得更多的数据、怎么改进?
朱厚熜以天子之尊,人为地制造需求、施加压力、提供动力。
他的管家婆杨慎惊吓不已地看着夏言、刘天和送过来的单子。
“什么?今年要列支这么多银子在这两件事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夏言,“是大明如今的火炮火铳不够威猛,还是大明的战舰如今又落后了?”
夏言满脸笑呵呵:“杨总辅,陛下可是说了,此乃大国重器。若见其成,陛下有‘百年后再无憾事’之语。”
“……天下大同!天下大同!”杨慎麻了,“一年三百万两在这两件事上,还不设限?治理黄淮初见成效后,大国策会议不是定了再规划兴建大明水库、沟渠的国策吗?明年还定了对日本用兵,钱从哪来?”
严嵩看得心头感叹不已:果然,再避一避,让杨慎先做总辅是对的。
大明刚刚宽裕了几年,接下来几年当真是要花钱如流水了。
他咳了咳,开口说道:“到后年,嘉靖十二年发卖的十年期国债也该到期了。但这几年,海贸流入大明的金银也多了不少。总辅若为难,不妨提前兑付,再发卖一期。又或者与崔总裁商议一下,看看可否再铸一批新银元。钱是动起来才好嘛,这三百万两,大部分还是要从诸企业采买。论交税,诸企业是最实在的。”
成立国企的目的,除了掌握经济命脉,还不就是以皇权加上同样属于官僚体系的架构,让他们带头奉行商法、税法吗?
从当年的英国公张仑到后来的成国公朱凤,再到如今的驸马余承业,皇明资产局下诸企业是感受过数次审计的,基本上三年就有一轮大的。
去年大察工商,他们更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