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只需要有心人在议论时加上一句:有总辅在,有国老在,有诸参策在,大明高枕无忧。
想干什么?
新皇后的儿子,太子,那都是很多年之后才会有的“隐患”。
只有国策会议和国务殿,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大明百姓接触到的公文里,不知多少都是署的国务殿的名义,国策会议的名义。
杨慎望着其他人担忧的眼神,心里顿时有刹那不安,而后又沉稳地说道:“以陛下之智,断无猜疑!”
“怕只怕,有人包藏祸心。”唐顺之语重心长地开了口,“不只是国内,还有外藩。”
“……应德此言何意?”杨慎问了出来。
“新考纲,新考制,何等天翻地覆?”唐顺之如实回答,“多少世家大族,家学渊源,往日还能凭长辈家学占得先机,如今呢?清丈田土,一体纳银,那也无损根基。这件事,才涉及根基!再加工农商视为一体,前有新世侯功劳震惊中外,后有科学将设诸科。而外藩雄主,见我大明君臣励精图治,又怎会不知大明内有隐忧?只有大明君臣不合,才是彼辈残喘之机!”
他领文教部事,他说的话,大家心里都有判断。
寒门难以出头,不仅仅是求学需要脱产,需要一定的家庭经济基础。世家大族总能屹立不倒,还因为家学渊源。既有前代人在就有学问上留下的经验,更有前代人已经打下的人脉基础。
但如今,学问变了。
而已经占据上层阶级的士族,面对皇帝对原先低贱的匠户、商户、农户的重视,心里又会怎么想?
为什么这番议论在皇帝大婚之前开始传开?因为这次不仅仅是立了新皇后,更是皇帝封了出身于农、工、商、军、艺的五嫔。
距离士族熟悉的大明已经越来越远了。
唐顺之说的是:大明内部的士族也许已经不敢如此大胆了,但如果还有外藩从中挑拨呢?
杨慎看着唐顺之,严肃地说道:“应德,万勿危言耸听!大明君臣一心已二十载,如今诸藩臣服,安敢如此?”
他觉得唐顺之是想把这件事引向外,这样一来,大明对外出兵又多了些缘由。
唐顺之只淡淡说道:“青甘边区报来,年后二月里,吐鲁番骤然举兵,一举倾覆了叶尔羌,再复察合台汗国。吐鲁番臣服大明数年,国小力弱,何以旬月间有此功业?俺答侵扰西域多年,何以坐视察合台再现?此事极为蹊跷。今年,陛下已有旨意,万寿节前邀诸国遣使入京,共定公约。事情,要连起来想一想。”
“外藩诸国,何以能在大明掀起如此波澜?”杨慎不信。
唐顺之看了看黄佐,又看了看严嵩,而后说道:“边贸。边市大兴数年,多少民商和外藩大族之间,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而如今,能得许可分这边贸一杯羹的,又有多少是士族大家?”
严嵩深深看了一眼唐顺之,他确实没想到这么深远和广阔。
但现在,他也越想越有道理,认真地对杨慎说道:“总辅,此事不可轻忽视之!民间议论,陛下自然知道。不说陛下,你我这等岁数,听到有人议论你我还能在世多久,又作何感想?如今陛下按兵不动,但凶险之处不容小觑!”
杨慎心里多了一些疲惫,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小事”原来不是小事。
他想了想就知道:“此事,还是一同具疏奏请陛下圣裁。诸位推断,一并奏明。当真要查下去,自然是要陛下降旨锦衣卫、内外察事厂及治安总司,不能偏听司法部及都察院。”
既然黄佐都说了这件事似乎有抬高国务会议和国务殿地位和作用的嫌疑,自然不能只从国务殿有权力调动的部门来查证。
皇帝,也许正等着国务大臣们的态度。
于是继陆炳之后,朱厚熜又看到了国务大臣对这件事的“郑重对待”。
他不由得有些意外和无奈。
明明他是有心让皇权不那么绝对、让官僚体系的共同决策发挥更大作用的那个人,但现在大家偏偏越来越在乎皇权的看法。
这件小事,有那么重要吗?需要当前就给出态度去应对处置吗?
异常的情况总让朱厚熜感觉有点熟悉,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唐顺之拉着严嵩夜里来请见。
朱厚熜不禁带着些“成见”顺着这个脉络思考了下去。
而后,他有些不确定,也有些犹豫。
可思来想去,他也只是批了几个字:“不值一提。君臣一心,专注国事。”
朱厚熜觉得,还需要再看看。
等到把批复的意见发了出去,朱厚熜有些思念起儿子来。
朱载墌在黄河工地呆了月余,听说现在又再次启程,前往江南了。
看来改革推进到这一步,朝中有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又看不太懂他这个皇帝了。
只有杨慎堪称“愚忠”,只盯着他认定的一些事做好。
就算有时候会让皇帝不快,但他只是格局小,却没有更复杂的心思。
但是有些人,是真的好奇皇帝想把大明的君权和“相权”推进到什么样一种状态了。
这样的情况,是应该好好教育一下儿子,让他心里有个谱的。
那是未来的事,因此,朱厚熜又想起了之前的另一份奏报:奉他旨意,吴承恩已经抵达了京城。
“宣吴承恩。”
皇帝终于有了时间接见吴承恩,旨意很快从宫中传出,送到了通驿局。
吴承恩已经在通驿局北京的会同馆里住了近十天。
皇帝一道旨意到淮安,他很快就动身。但抵达了京城,却又等了好几天。
这些天里,他见到了因为书信往来而知晓信息的沈坤。
那是早已成家的老友,又要备考制科,所以并未回乡。来见过吴承恩之后,也说起了他在皇帝面前提起吴承恩,而后皇帝对吴承恩更加好奇的事情。
吴承恩知道了这是沈坤的“引荐”之恩,道谢自然不在话下。但同时,也奇怪皇帝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到好奇。
又好奇,又让自己苦等了近十天,吴承恩这段时间是呆得惴惴不安的。
现在,圣意来了,他要在夜间入宫,这就令他更加感到意外。
官衙放值之后还能得到皇帝接见的,都是得宠信的人。
难道说是皇帝一直很忙,现在才有时间见见他?
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夜里的午门前,想象了一下之前沈坤从御道上离开紫禁城的荣耀,吴承恩卑微地踏入了侧门。
他只是个落魄秀才。
绕过奉天门,进入通往养心殿的甬道,吴承恩低头默默行走,暗暗排练着等会觐见陛下的言辞。
但见到了皇帝,陛下第一句话问的是:“听沈坤说,你一直在琢磨着写一本小说,写完了没有?”
“……回……回陛下,学生断断续续写了一些……还没完本……”
“学生?”朱厚熜笑了笑,“原来还没写完吗?朕倒是想看看。”
“……陛下有命,学……草民自当将手稿呈请御览。”
在如今威望无双的天子面前,并未断了科考之心、还想一偿出仕夙愿的吴承恩显得很拘谨。
朱厚熜见他因为自己一句话又改了自称,而后就说道:“沈坤把你夸得人间少有,朕是相信他的。汝忠是吧?不必如此拘束,且先与朕讲讲你喜欢的神仙鬼怪。”
在这样“敏感”的时机,第二天也有些重臣知道了这件事。
皇帝头天夜里召见了一个淮南的落魄秀才,而那个秀才听闻十分喜欢神仙鬼怪故事,在御书房和皇帝相谈甚欢,直到深夜才离开禁宫。
先有民间议论皇帝寿数,后有皇帝对神仙故事感兴趣。
陛下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第460章 大明天子游历仙世
海上三山拥翠鬟,天宫遥在碧云端。古来漫说琼台迥,人事宁知玉宇寒?
落日芙蓉烟袅袅,秋风桂树露团团。胜游寂寞前朝事,谁见吹箫驾彩鸾?
这首诗,是如今仍旧担任皇明大学院院长的淑贵妃之父、泰和伯文徵明写的,诗名《琼华岛》,写的是紫禁城与皇明大学院之间那北海上的岛。
这一大片水域,被称作太液池,其中有北海、中海、南海三部分。
琼华岛是太液池上的明珠,金代就得名,元代时是他们的“万寿山”。岛上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有致,依山势分布,掩映于苍松翠柏间。
此刻,琼华岛上还没有后来满清君主们大兴土木修建的白塔和佛殿。
而在数年前那一次皇城重新规划中,这个岛上却兴建了不少院落,形成了一个道观。
陶仲文去博研院“上班”之余,他所立下的功劳还是在明面上得了个“神霄保国宣教真人”的封号,有了位于这里的专门“道观”。
观名奇怪,曰万化。
琼华本意琼树之花,这是蓬莱仙岛上的神木,传言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金元时修筑的建筑格局,就有点仿瑶池仙境的意思。
现在还有一个万化观在岛上,陶真人已受宠信多年。
皇帝对神仙故事感兴趣之后,落魄秀才吴承恩住进了琼华岛。
大婚典仪前夕,御驾又到了这里。
除了陶仲文、吴承恩,还有睿王及数个科学院院士、博研院博士及皇明大学院的教授也奉召来此。
后来,朝野间渐渐知道了从这一次开始、后来又举办了数次的茶会上皇帝兴致勃勃地发起了怎样一个话题。
名曰“仙法神器畅想会”。
这就让人汗流浃背了,听名字就不对劲。
杨慎明知道如今有点敏感,但责任感还是驱使着他到了朱厚熜面前劝谏:天下大同党新立,国事千头万绪,陛下何以问鬼神?
朱厚熜的反应是:啊对对对,朕知道了。
然后他还是继续组织第二次。
当事人吴承恩是很懵的。
其实会上,皇帝和大家一起聊的内容挺正经的,虽然也信马由缰。
但是那位陶真人显然不纯粹是一个道士,这万化观里倒是有着各种巧器,按陶真人的说法:这里是一个大型的实验室。
之所以还是被称呼为道观,这也是陶真人的身份原因。后世怎么看他这个“真人”,他还不清楚。但是还活着的时候,成为了道门里响当当的人物,内心里还是很爽的。
皇帝也遂了他的这点小心愿,同时让他继续努力,从道门里和皇明大学院之中都带徒弟。
等他的发现再系统一些,就可以开宗立派,从万化二字出发,创立一门名叫“化学”的学问。
皇帝给吴承恩的任务是:再写一本旷世巨著,写出一个繁华仙世一般的将来,人人都过得如同神仙日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