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开始,便赶赴各府督粮!一定要牢记,这第一次至关重要。做好一件事,那就万民归心。不必加征,改用新杆秤和升斗,兵祸之后减半征收,而且别在斤两上为难他们。告诉他们,清丈完成之后,明年赋役还要改制,不会比今年更重!那些新粮,今年都不收,让他们留做种子。有欺压乡里的胥吏,看到一个办一个!别怕没人帮着做事,拿银子雇!”
李山希看着他训诫那些入朝的年轻官员,心里想着如今确实不缺银子。
这段时间以来,龚用卿在这里断了太多案、查抄了不少作恶一方的官绅大户。
朝鲜朝堂权争了多少年、结党营私、任人唯亲了多少年,地方上就有多少年的横征暴敛、苦不堪言。
如今用他们的脏银来办事、收买朝鲜民心,大明所需要做的就只是让这些被派来做官的不借机过分敛财。
他听说这些年轻官员出发之前,在大明皇帝面前“进学”了数月。
那一定会感觉简在帝心、身负重任、前途远大吧?
哪怕龚用卿这个正三品,遇到这个机会之后,这些月里也不辞劳苦,每到一地都是正义化身的模样,替百姓做主。
得不到朝鲜本地大族的归心?
不一样了,听说九连城那边,还有源源不断的大明人在赶来。
做生意的商人,落魄的读书人,做工的匠人,想赌一赌命运的普通百姓……
哪怕平安道、黄海道这边,只有短短几个月,也有一些过去识得一些字、读了一些书的朝鲜年轻士子,或出身优渥、或落魄不堪,却都折服于龚用卿的才学和人格之下,仿佛大明已经带来了真正的仁政和量才为用的机会。
朝鲜过去看似稳固的上下位序和地方治理结构,在大明充足的准备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辽王只用呆在平壤,突然要成为实土国主,他仍旧没有适应。
但他的母妃毛氏,过去就有过实际打理一个辽藩的经验。
“如今就是要施恩于民!还有数道没有平定,你要做的就是多出去走走,安抚子民。”毛氏拎得清,“龚大人是极得力的,政务先请他做主便好。除了多现身,最要办的莫过于劝学。你也是在陛下跟前学过的,到成均馆讲学。眼下朝鲜,就属读书人将来必定有用,也最恨这么多年勋旧外戚乱政,收他们的心!”
“母妃说的是,那我这就去……”
这一代辽王也确实命途不一般。
第七代辽王死得蹊跷,还卷进了当时的叛乱里。虽非直接关联,但朱致格和他弟弟的谋算还是让朱厚熜大怒。
他被过继到朱致格名下,由毛氏教养长大,幼年时还活在寄居在他府上一阵的太子伴读张居正的阴影下。
可他倒不像原本导致辽藩被除国的那个第八代辽王,而是确实更加沉稳、听教一些。
如今毛氏深感机会难得,来朝鲜之前就做得很绝,辽藩产业几乎被她变卖干净。
到了这里,到处施恩是必然的,而且已经开始张罗着给辽王选朝鲜本地妃子。
一切都为了将来更稳。
相比起平安道、黄海道这边的情况,朝鲜京畿道东边的江原道、东南面的庆尚道尚不知晓西北边的情况。
而从汉城散播过来的消息,对这两道的官绅大户来说只如同晴天霹雳。
哪有对当地大族赶尽杀绝的架势!就这,大明还想以皇明子孙为朝鲜国主?
不得不说,尹元衡的分析也有道理。
但赶在这个关口,其实又已经走入了张经的阳谋。
眼下是什么时候?是今年粮食开始收成的时候。
汉城外面围三阙一,尹元衡的压力有多大?
如今不论怎样,都是尹元衡挡在最前面,给地方文武大族许的诺,就包括维护现有的朝鲜秩序,维护他们的利益。
作为交换,难道现在暂时没被战火波及的这两道不能在粮草物资上支援汉城、共御外敌?
何况,东南面的海上听说还有个独眼大帅带着几条战舰时不时的侵扰一地。
于是他们自然难免更加横征暴敛,把担子压到他们身上。
“汉人已经把平安道、黄海道的百姓都掳走做苦力了!如今尹相还在苦苦支撑,你们难道要让王师败了,那些明军过来抢走你家的儿女吗?”
话却也不会只由得他们这样说。
汉城之中那一夜的士林大祸毕竟还是传了出来,读书人当官了之后会怎么样不好说,但没读书之前,尤其是年轻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些热血抱负和理想的。
现在,士林在朝鲜朝堂的高层几乎被一网打尽,这种局面对他们来说却是个至暗时刻。
尹元衡安排散播到东边和东南边的消息里,也被他们解读出一种局面。
话不能说透,但至少乡野之间,有一些穷苦读书人也会点几句:平安道、黄海道那边,只是在打官绅大户,分地给百姓。
他们有限的见闻里,轰轰烈烈推行了多年的大明新法也多少传到这里来一些。
“上国对我们,也会对汉民一样?”
“那就不敢说了……只不过,四海皆知,上国如今在位的乃是千古明君……”
尹元衡把大明这个敌人树立得很残暴,尽管他对士林派更残暴,但共同的敌人还是让朝鲜官绅大户选择全力支持他。
但凡事都有两面,朝鲜的穷苦读书人感觉将来不能更坏了,什么官绅大户……他们现在又没做官,又不是大户。
而在平安道和黄海道的兵乱、随后的溃败里,也有一些百姓、逃兵,辗转流落到其余诸道。
有一些事实,自然也被他们带了出来,包括去年冬天鸭绿江北岸数万难民受到的赈济,包括那边如今种了一种新的叫洋薯的庄稼……
“这何时能功成啊!”宋良臣越来越急。
“宋侯啊!”张经不由得点了他一句,“忘记陛下教诲了吗?战争,只是手段!又不是来打个胜仗耀武扬威的,看长远一点。仗打完时,人心也变了,这才更加重要!”
“他们都开始有新粮从东边运过来了!去劫一劫粮道总该做吧?”
“劫粮做什么?”张经继续摇头,“运得越多越好!宋侯莫非以为,运来的粮食,城中百姓吃得上?即便要买,价格又是多少?运得越多,届时入城后赈济也就更轻松。运得越多,说明其余诸道正在横征暴敛!”
“只供守军,那军心就更加稳固,更难打了!这么多天,还不见有将卒临阵起义!”
“难道还要靠有守军起义得胜?本就不指望这个。”
宋良臣无奈地看着他:那天你说喊完士林派再喊士卒又当如何时,神情可不是这样。
在宋良臣看来,已经快入冬了。如果平安道、黄海道不保,明军粮草军资就只能依赖海运了。如今形势,已经越来越不妙了。
张经却坚持着要实行这样的战略,也不怕朝鲜各地在入冬后搞出什么反攻乱子。
“等着!”张经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汉城北门,“王师非为征服而来,而是解救而来。人心向背,本就需要更长时间。数月以来只轰城墙,城内民夫修了这么久的工事、做了这么久的苦工,天寒地冻时还吃不饱、穿不暖,难道想不通王师本可一鼓作气却耐心劝降的仁义之心?”
“……大军在尹元衡手上,没用的。”
“谁说无用?”张经坚定不移,“形势显得对他越来越有利,城外的局势安稳得越久,他就越会松懈!等新粮运到了,让那些人喊话城内,平价卖粮!”
宋良臣又呆了:这又是什么操作?
第484章 这一仗是精神攻击
文明存在得够久、史料够详实丰富的好处就是:真有那种大才多读史书融会贯通,那么太阳底下就不算有新鲜事。
大明说是海陆并进,但兵围汉城,一共才多少人马?守军又有多少?
尹元衡坐拥地利和兵力优势却始终不敢出城一战拒敌,早就暴露了一切:他压根经不起任何一败。
守城嘛,只要城没破,就算赢,还稳得住。
而在他的判断里,在明军没有主动总攻的情况下,出城退敌则必败。
面对这样的对手,张经毫无压力。
大明固然强,朝鲜实则也称不上很弱。
尹元衡连这种局面都不敢破,只说明城内如今全靠强压。
距离形势的彻底转变,只欠一根导火索。
之前大杀士林派,没有实现这一点。
归根结底,那些身居官位的士林派,和将卒、城中普通百姓能尿到一个壶里吗?
大家根本就是不同的阶层。
“比大明诸军改制之前还不如,绝大多数都是征发入伍。”张经又对宋良臣说道,“王师呢?悉数募兵。天气冷了,操练时喊响亮些。告诉大伙,远征本就有额外饷银,胜了还有犒赏。如今捱得越久,额外饷银越多,还能只靠气势和谋略就全须全尾大获全胜。所以,要喊响亮点,让城内守军知道王师士气不减!”
有一些兵卒被派去帮助修筑、守卫仁川城和海运粮道了,但汉城外仍旧还有两万余大军在此。
这两万余“大军”里,真正属于大明募兵精锐的,实则只有蓟辽边区的六千和北洋海师的两千陆战兵。剩余一万多,实则属于海陆长城公司和海运局,仅在这里做做声势、承担后勤等任务。
再加上平安道、黄海道的其他大明力量,总共也不及朝鲜如今剩余兵力的三分之一。大明出动到朝鲜的常备精锐军力,总数不过一万五。
可这么多人都是在大明军伍新操典之中走过来的。
如今一为保持士气、二为御寒,操练便是演一演军阵进退,走走步。
问题是气势完全不同。
“一——二——三——四——立定!”
“左右哨,成鸳鸯梅花阵散开!”
“战前三鼓!”
“咚咚咚咚咚——”,“为大明而战!”
“咚咚咚咚咚——”,“忠于大明,忠于陛下!”
“咚咚咚咚咚——”,“保卫人民,英勇胜战!”
心里想着之前将官眉开眼笑传的话,大明普通募兵们心里乐开了花。
原来围而不攻是为了让他们能多得些出征的额外饷银。那确实,多一个月,那就是多五钱银子呢。
虽然不像之前在平安道和黄海道那样能赚其他军功,但至少也不凶险嘛。
如果只用这样就把汉城拿下来,还不是攻破敌国都城的不世大功?大明多少年没这等大功出现过了。
所以汉城守军将卒面无人色地看着城外明军又换了新花样。
城下操练,喊声震天。
这可不是之前三个方向每边只有两三百“投敌奸细”用朝鲜话喊一些让城内人心不稳的言语。这是过万大军,有时候是成百上千的人喊口号,有时候是三个方向的全体大军此起彼伏仿佛比嗓门、互相应答一般地齐声呼喊。
这个声音,城墙上的战鼓声就压不下去了。
他们大部分人也听不懂喊的是什么,只听得出气势雄浑。
就是今天了吗?大的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