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谧也不是糊涂人,家可以不回,但是消息却不能不给,到底王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现在这些人必定心心念念的等着王谧回家,或许还会让他在乌衣巷上游览一圈,好好抖一下威风。
这样一群饥渴的人群,你不给个消息便夜宿别家,王家人怎能放过他。
“太好了。”
“他们怎么说?”
负责送信这件差事的,正是跟随他一路从襄阳返回建康的队主曾靖。曾靖头脑清醒又精明,在襄阳时,他就看出,今后要想混得好,就要抱紧王谧的大腿。
而今天,在见识了王家人的奇形怪状之后,他便更加萌生了一种想法。
要想在建康城混得开,就要把王谧和王家人分割开来,他曾靖的任务,是抱紧王谧的大腿,而不是整个琅琊王氏的!
“属下人微言轻,那王家高门大户,听到是属下来送信,倒还算是热情,虽然家主没有出来,但是王将军却出来应承了。”
王将军?
看来是那王佑实了。
王谧将此人的性情回忆了一下,这是个急脾气的将军,在家族之中,一向与王谧不对付。
他第一个出来见客,只能说明,绝对不是欢迎之意。
“王将军的口气不太好吧。”王谧顺势猜测下去,曾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确实不太好。”
“但是也没有说太难听的话,只说侍郎架子大,听说朝廷赏赐了新宅院,是不是就打算直接搬到新宅了云云。”
王谧笑笑:朝廷的赏赐知晓的那么清楚,怪不得更嫉妒了。
“佑实为人就是那样,他也没恶意。”
“还有别的吗?”
王谧最想了解的,其实就是这方面的消息。在与王家人正式接触之前,先摸一摸他们的底细。
在这方面,曾靖显然是个很好的渠道。
曾靖原本做好了抬脚就走的准备,却忽然想起,还确实有还没有及时汇报的事情,而想起那些王家人交代的大事,他就悔恨的差点抽自己几个耳光。
“侍郎说的没错,确实还有,却不是那王将军说的。王将军与属下聊了几句,就要把我打发走,正在这时,从院子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厮,让我带话,说是家主的吩咐,令尊新丧,办完了手里的事情,便赶快回家,记得给令尊烧一炷香。”
人虽然还躺着,浑身无力,但是王谧的心里却是大为震惊。
这个王荟,居然很有一手嘛。
说到家主,如今王家的当家人,正是现任中领军王荟,王敬文。
为了催促王谧早日还家,王荟居然抬出了王劭这个大旗,实在是令人难以拒绝。
王荟找的这个借口,可谓是正中王谧的要害。
看来这个何府,他也待不了几天了。
就在太元八年的这年春天,王谧亲爹王劭去世了,为什么要特别强调亲爹,因为在王谧很小的时候,他就被过继给了没有后代的伯父王协。在大世家内部,这是非常普遍的一种操作。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给没有子嗣的亲眷绵延一支血脉,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讲,在古代的大世家,其实不孕不育根本就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困难。
你不能生,有的是人能生,把我们多余的过继给你,原本也都是一家人,根本没有一点问题,连嫌隙都不会有。
另一方面,也是更为现实的一面,就拿王谧名义上的爹王协来说,他是有爵位在身的,而他自己又不能生育。
这就造成了他世袭的爵位即将轮空,后继无人。
这怎么可以呢?
即便是在世家内部,能够承袭的爵位也是有限的,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得到的。
这等宝贵的资源,白白浪费如何能忍?
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能够承袭的爵位都占上,才是首要的任务。
正是因为有这一层利益的驱使,世家之中,过继才成风。
所以,把王谧过继给王协,实际上是他的亲爹王劭为了王谧的将来做的一个正确的决定。
你看,有了王协的爵位傍身,王谧年纪轻轻就可以踏上仕途,要是没有这个过继的身份,王劭自己儿子成堆,他的爵位根本就不够分给子嗣的,王谧排行比较靠后,说不定一个也抢不到呢!
所以,兼具两重身份的王谧,现在就有了这样一个难题。挂名的爹的忌日他要操持,而他亲爹也在今年春天去世,这丧葬一应事宜,他也不能缺席。
“做儿子的,真是难啊!”
“更难的是,儿子还有两个爹!”
曾靖也走了,王谧才发出这样的感叹,并且带着这样的感叹,去会周公了……
……
将作坊,自进入秦汉以来便一直存在于历届朝廷之中的重要部门,其地位根深蒂固,可以说是无法撼动的。
相比那些动不动就被裁撤的散秩官员机构,或是冗员冗职,将作坊的地位可以说是凛然不可侵犯。
哪个朝廷不需要修建宫殿?
哪个朝廷不需要木制营造?
从广义上来说,世间所有的工匠部门,都属于将作坊管理,什么炼铁的、做蜡烛的、做香料的,都是如此。
而将作坊的首席,便是将作大匠。
王谧要在将作坊里混,就必须要和将作大匠搞好关系,但是,王谧也没有心思一直和将作大匠周旋,他需要的人,司马曜已经指派给他了。
不论哪朝哪代,将作坊这个机构,一直都是被圈定在内廷范围之内,晋朝也不例外。
在建康宫的东侧,一条永巷相隔,一边是掖庭宫,一边就是将作坊。
将作坊的占地要比掖庭宫大得多,因为要承揽内廷所有的工匠部门,而这些工匠,可不只是像普通文臣一般,有个房间,就可以办公了。炼铁的需要打铁的高炉,煮盐的也同样需要场地晾晒。
这些场地连成片,将作坊的规模便是可想而知的。
而第一次踏足将作坊的王谧,一开始却对这一切毫无准备。
第545章 将作坊里遇知音
“这里就是将作坊?”
“这么大?”
目视范围之内,将作坊内,小平房林立,一间挨着一间,显得拥挤却又错落有致。
这些小平房,大约都是建造在将作坊的最外层,有的是工匠们做工的地方,而大多数都是提供给将作坊里的工匠居住休息的。
这些小房间,大多采用的是土坯建造,茅草屋虽然更省钱,但是在将作坊里却是不被允许的。
不管是做蜡烛还是炼铁,总之,将作坊里是不允许有太多的易燃物的。那些沾火就着的茅草,绝对要禁止。
即便如此,自衣冠南渡,成立了将作坊之后,这里也依然是火灾不断,无可避免。
将作坊的最外面,也有一个大理石做成的牌坊,上面雕刻着将作坊的大名。
虽然这一个行当在朝廷的百官当中,当属贱役,没几个人看得上,但该有的规制也还是要齐全的。
将作坊里只有一座衙门,便是将作大匠的办公地点。王谧牵着马,缓步进入将作坊的范围,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处处新鲜。
将作坊的工匠是建康宫范围内最为辛苦忙碌的工种,那些在内廷负责伺候人的太监宫女,其劳动强度完全不能和工匠师傅们相提并论。
天还没亮,这里的工匠们就已经忙活起来了。将作坊范围之内,头戴巾子,身上穿着赭石色短打的工匠们,来回穿梭,有的时候,你能够通过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大多数却不能通过目力来判断。
“见过普匠作。”
虽然王谧的目标只是熟悉揉制炼铁的工匠,但要想在将作坊里混得开,还是要过一过场面。
在王谧对面坐着的,正是现任将作大匠普超,现在,他年已近花甲,却依然精神矍铄,一点也不见力衰体弱之态。
“普匠作,这是我第一次到将作坊来,今日一见,真是感慨良多。将作坊里的师傅虽然十分辛苦忙碌,但是我觉得,他们的精神都很好,特别奋发。”王谧发出了感叹,发自肺腑的。
昨日入宫,王谧也算是将建康宫里的整体氛围感受了一遍,实话实说,比起建康宫里好吃好喝的太监宫女,将作坊里的工匠们,确实让人心情愉悦的多了。
普超没有反驳王谧的看法,而是点了点头:“王侍郎说的没错,将作坊里整日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只是你,就算是老夫,当这个将作大匠已经二十年了,却一直都不肯换个差事,原因也就在于此。”
“这个地方,没有争斗,可以说是朝廷的冷衙门,那些朝堂上龙争虎斗的朝臣,没有几个看得上这个差事。而老夫却相当喜欢将作坊,每日里都可以看到那些一心钻研的工匠们,用自己的一双巧手造出更多新奇的玩意,实在是很有意思。”
“没想到,普匠作的想法,居然和某不谋而合。”
“今天终于是见到知音了。”
普超的一席话,让王谧感触颇深,在这尔虞我诈,人人争权夺利的大晋朝,居然还会有这样将功名利禄置之度外的人,不得不说是一个惊喜。
“普匠作,某虽然对你的想法深表认同,但是还是不得不问一句,这样的话,你怎敢和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提起?”
虽然王谧没有挑明,但是很显然,普超的言论与目前大晋世家相争的态势十分不符。
王谧好歹也是朝廷新贵,堂堂的一等世家出身,普超的话,虽然没有明确指摘世家子弟的庸俗,但是听话听音,那种意思还是很明确的。
王谧稍有怀疑,然看到普超的神色,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普超笑笑:“老夫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顾虑。”
居然这么有自信?
这自信是从何而来?
普超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身为琅琊王氏的子弟,今天你能坐在这里,本来就已经代表了你的想法。”
“若不是与老夫有同样的看法,琅琊王氏的子弟,怎么可能到这又脏又乱的将作坊来呢?”
“根本就不必出现。”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普超看似闲云野鹤的性情,其实,花甲之年,多少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早就练就了一身识人辨人的功夫。
司马曜的旨意,昨天就已经送到了将作坊,于是,普超对这位即将到来的王侍郎充满了期待。
这位王侍郎脑子不正常了吗?
他真的会来吗?
身为将作大匠,普超的官职不算低,但他却极少去上朝,本来朝廷上议论的那些事,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就算是打仗需要造舰船刀箭,也不是将作坊的工作范围,将作坊要做的,只是建康宫里需要的各种器具,其他的事情,并不归他们处置。
普超与王谧也不过是几面之缘,根本算不上了解,但是,王谧的形象,普超却很有印象。
生的细皮嫩肉,讲起话来,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的,这样的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抽调他将作坊里的铁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