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散尽,金氏发话了:“都进去,有话回家说,别在这儿丢长青的脸!”
范守业之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说了一句:“娘,这是邱氏,那是长平,已经四生日了。你们先进屋说话,我把马车停好。”
金氏并没多看那邱氏,只是飞快的打量了叫长平的孩子几眼,便转身,由女儿扶着进了堂屋。
长青扶着赵氏跟上,踏进院子里的时候,他说:“这事情不小,姥爷家里理应来人的,今日来不及了,就让二姨先进来一起说话吧。”
金氏没反对,许杏就搀着小赵氏的胳膊跟着一起进屋。小赵氏刚才是真的气得狠了,现在脸色还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只是毕竟是亲姐妹,她还是得尽力替赵氏撑腰。
许杏她们走得慢,正好听见那邱氏娇声对范守业说:“夫君,你不是说家里没人拦着吗?怎么好像我们娘们是那见不得人的下贱人一样。”
范守业安抚她:“放心吧,我有分寸。”
众人落了座,也不废话,直入主题。范守业就道:“我常年在府城做买卖,一起做生意的一个朋友给我说了一个二房,就是这邱氏。当时说好的是‘两头大’,在外头一直是当正头娘子的,长平也四岁了,我想着趁着长青中举、族里开祠堂的时候,一起把他的名字给上了家谱,这不就带回来了。”
他这么说,不光赵氏炸毛,在场的其他人脸色也都不好看。
范氏就说:“二弟啊,那这孩子你是算弟妹的还是这个什么‘两头大’的?咱家从前可没这样的事儿啊。”老太太因为是续弦,很让人指点了些年,到现在都不跟前头那个大哥家里来往呢。这自己儿子又弄出个二房,怕老太太不高兴,而且这势必要得罪长青啊。
“什么‘两头大’?范守业,你有没有良心?我给你伺候老娘,养活儿子,种地干活,你在府城里享福不说,还另外娶个老婆?还弄个儿子?这小野种,我可不要!”赵氏站了起来,一边尖声质问,一边忍不住的掉眼泪。
“姐夫,你纳妾养小是你的事,可这停妻再娶,咱们赵家人得同意吧?”小赵氏赶紧道。就知道这个姐姐不中用,明明占着理,愣是说不到点子上,她只能放下心头的怒气,出来说句娘家人的话。
“不算是停妻再娶,”范守业道,“真上家谱的时候算是平妻,你姐姐是原配嫡妻。”
“哼。”长青冷笑一声。
“长青啊,可是有何不妥?”金氏一直冷眼旁观,却在这时候问起长青来。
长青是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
他年少时并没有多出色,十三岁中秀才,到了十八岁才中举,那时候范长平都十岁了,已经读了好几年书。一个文质彬彬的小读书郎站在面前,别说金氏见了喜欢,就是他自己也没法生出恶感。而且因为他读书科举都要靠范守业出银子,便是有了功名在身,也没什么反对的底气,不过是提了一句嫡庶之别罢了。
结果呢,赵氏天天哭闹,骂遍了家里所有人,真让她拿出主母的威严来,她又说什么看着这对贱人母子就生气,让人滚。人家自然听话,上了族谱就回城去当人家的太太少爷去了。
等到自己一朝身死,范长平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身上也有个秀才功名,还会打理商铺,老太太自然是立刻就专心“疼爱”这个金孙了。赵氏倒是有志气,绝不抬举他们,只不过是把全部家当分给了赵家的两个舅家,还格外照顾英子,想着指望侄子侄女养老。
可是这一世还是很不同的。他几乎没用范守业的银子,甚至老太太手里的银子也大半是他和许杏给的。而且他科举顺利,名次极佳,范长平却还只是个光会哭闹怕生的幼儿。又有姨母在,赵氏那里有人规劝约束,大约也不会太离谱。
这一切其实都跟许杏有关系。
他抬头看许杏,正看到她紧皱的眉头。倒是个对事不对人的性子,母亲对她并不好,她此刻却在替母亲担心,大约为的还是这事儿的是非对错吧。
因为金氏问了,他也没有走神太久,便转过脸来对金氏恭敬道:“长青是晚辈,此事应当由祖母决断,我马上就要闭门苦读准备会试了,也没有时间计较许多。”
金氏看看堂中诸人,思量片刻,道:“毕竟是范家的骨肉,不好流落在外,往后咱家也是大户人家了,有个把庶子妾室也不算出格。赵氏,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放心,就是为了长青,也没人敢对你不恭敬。”
“就这么让她们进门?”赵氏不可思议的瞪着长青,“你怎么就这么不管你娘死活?”
“夫君!平妻可不是妾室!我也是和你正经拜了堂的!”邱氏也不满意。
“若执意做妻……姨母,您尽可出首去告我爹停妻再娶,按律要杖五十,流一千里,让他们一家三口同去便好。”长青冷淡道。
范守业第一次正视起这个已经今非昔比的儿子,明明身量都没长全,却已经很有威严,甚至有几分大官的架势,连他这个老子都有些怕了。
“行了,就按我说的办。”金氏似乎也察觉了这对父子之间的微妙气氛,便拍了板,“邱氏在族谱上是妾,你在府城里怎么摆你太太的谱我也管不着,赵氏是原配嫡妻,谁也越不过去。”
这是不打算让邱氏在家里服侍主母了。长青抿抿唇,还没开口,小赵氏就道:“那我大姐既然是主母,这妾室不应当在家里伺候着吗?”
“不要不要,让她滚!别把我膈应死了!”赵氏大喊,她也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只在不住口的大骂范守业没有良心,是负心汉云云。
长青低了头。
小赵氏也气了个倒仰。
妾室庶子的名分定死,长青也不在这件事上表态,至于他们怎么安置之类的,他一概都是“父母房中的事情,儿子无权置喙”。
范氏观察了两天,居然做出了亲近赵氏疏远邱氏的选择,大约是因为从邱氏那里并没讨到什么好处吧。
这几天家里鸡飞狗跳的热闹,长青安之若素,而许杏自觉是个外人,也没过多的掺和。
请完了流水席,金氏都没顾得休息一下,就找来长青,问他:“许杏那丫头,你打算怎么安置?给个什么名分?别说你还小,毕竟已经是举人老爷了,这话也说得。”
第55章 许杏去意
范守业纳妾生子的事情终究是既成事实,任凭赵氏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接受那母子二人的存在,长青尽可能的保全了她的正室地位和利益,却对她的伤心伤情无能为力。
这件事之后,范守业果然又带着邱氏母子回了府城,范家也恢复了往日的低调,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各人的心思筹谋又似乎都不一样了。
范氏虽不像那个大川娘那么白目,却也仗着亲戚关系天天把两个儿子往范家送,让长青指点功课,同时蹭长青的笔墨和吃食点心。
那个大川娘已经成了赵氏除邱氏以外的头号仇人。当初拍赵氏马匹最狠的就是她,如今到处嘲笑赵氏被小老婆骑在头上的也是她,要不是多少还记得忌惮长青,更难听点的话她也说得出来。赵氏听说了,自然火冒三丈。
“大姐,这些不相干的人你理她作甚?白白的丢人。”见她真要去找大川娘吵架,小赵氏赶紧拉住她。
赵氏现在很生亲妹子的气,便阴阳怪气的道:“我就是丢人,你不丢,你是个有能耐的,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怎么样?”
她们在院里争吵,堂屋里却十分安静。长青便问道:“奶奶,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金氏就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也看见了,一个家要想兴旺起来,女人是顶顶重要的。你娘……最大的能耐就是生养了你,可见乡下女子没什么眼界,你将来要考状元,要为官做宰,还是娶个门当户对识大体的媳妇为好。”
“奶奶……”长青皱眉,他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顿感心寒。
“许杏不错,这两年我冷眼瞧着,是个能干的。留她做个妾,打理着家里的产业,你在外头再正经娶一个能上得去场面的大家小姐,也帮衬你些。”金氏显然已经考虑好了,“你爹一个平头百姓都有个妾,你是要有大出息的,有个妾也不算毛病。”
“奶奶,此事您还跟谁说过?”长青的脸色十分难看。
金氏摇头:“自然是只跟你说了。你虽年纪小,可是并不能当你是小孩子,再说你娘那个样子,跟她说也成不了什么事。”
“那这事就莫要再提了。”长青道,“您还记得许杏来到咱家那天,五舅奶奶说的话吗?”
“她是神婆,自然说得玄。”金氏不在意,“难不成你也信她?”
“您一开始可是信了的。”长青脸罩寒霜,“如今您这是又生了贪念。我从前也不信她那些无稽之谈,可是您仔细想想,家里是不是从许杏来了之后开始事事转好?我觉得,还是莫要欺天欺心为好。许杏无错,不该让她为妾来欺辱于她。”
“可现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她配不上你的。”金氏有些迟疑。
“奶奶,我们都还小呢,我只知道她对咱家有恩,请您莫要再提此事。我要全心准备会试,这些等我成人之后再说吧。”长青语气坚决。
金氏仔细的打量着长青,半晌才问道:“你也十二三了,莫不是晓得了些事,和许杏有些什么吧?”
长青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怒气:“奶奶想多了。我只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罢了。”
他阴沉着脸出了门,却在屋檐下站住了脚。
许杏正对着个水桶,站在井边上出神。
赵氏还在跟自己的亲妹妹窝里横,她拔高的调门盖住了许杏的脚步声,也不知她在这里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
长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大步走过去,站在许杏和井台中间,若无其事的问:“怎么你今天过来打水?小五子他们呢?”
许杏回过神来,弯腰去放井绳,嘴里道:“明天长山大哥要去县里送货,他们几个都去帮忙装车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过来提些水。”
她神色并不见异常,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可长青越发确定她听到了他和老太太的谈话。他也弯腰去帮忙提水,轻声问:“你都听见了吧?”
“唔,不是我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许杏没掩饰,“这离得太近了,就听到了。”
“奶奶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不会做那种事的。”长青认真道。
许杏歪着头看他。
十二岁的长青身量挺高,她估计已经有接近一米七了,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诚恳。
她站直身子,道:“这是咱们早就说好的事情,别的什么人其实都是不相干的。我刚才是在想,为啥我岁数这样小,还要等那么久才十五呢?”
长青就知道是这样,他把水桶提上来,解开井绳,才说:“我会试之前奶奶不会再提此事的,毕竟要待价而沽呢。若我考上了,只要一句‘怕贬妻为妾影响前程’,她就不会妄动的。若我考不上,三年的时间你就足够了。”
许杏觉得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过她也不想给这个大孩子太大的压力。她总觉得长青虽然读了书考了功名,整个人有种远超过他年龄的成熟,可是毕竟他还年纪小,是个刚上初中的孩子,实在不该被这些事情困扰。于是她便点头道:“那就好。”
长青回了房间去温书,赵氏还在跟妹妹高一声低一声的吵闹,金氏在房里不知道做什么,许杏环视这个院子一周,心里明白,不是自己的地方,早晚是要离开的。
这一阵子范家是真的热闹,算是村子里当之无愧的焦点。许杏虽然觉得不论是长青中举还是范守业纳妾,都跟自己这个外人关系不大,可是还是有不少风言风语传进她的耳朵。
“现在有不少人都说三弟怕是以后要休了你再娶个大官家的小姐呢,我看这些人就是红薯吃饱了撑着了,见不得别人好,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弄出来这个加工红薯的营生,他们种多少红薯还不都得吃了,谁家能每年多挣三四两银子啊。”小秀跟她说着,满脸义愤,“你也不用对人太好了,别忘了他们还指望着你赚钱呢。”
“我对人好吗?都是公事公办的啊,也没给谁收的价钱格外高些。”许杏不大在意的说。
小秀就叹气:“我就是觉得怪心寒的,你说这人怎么都这样呢?你前头叫她婶子大娘的,她转身就编排你。”
“嘴长在人身上,你能咋办?还能捂住人嘴不成?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呢?”许杏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
“你啥意思?”小秀瞪圆了眼睛,“三弟真是这样想的?不可能!”
“范大哥是很好的人,他一门心思都在读书上哩。”许杏连忙道,“不过这个家里也还有旁的人呢。”
小秀垂下眼皮,半晌道:“我大概是明白了,这两年天天来你家,有些事儿多少也知道些。”
“都不妨事,我也不怕。”许杏道。
第二天,赵家人终于姗姗来迟。这次和从前相比,来人规模十分隆重,可以说是全家出动,九口人一下子塞满了范家的小院。
赵老太太对迎出屋门的金氏道:“范嫂子,我们得了信儿,都急得不行,可是家里正秋收,这不点灯熬油的收完了,这就都来了。”
金氏并不怎么热情,只吩咐了一句:“长青娘,你去多置办些酒肉,晌午留你娘家人吃顿饭。”
赵氏见到家里人,总算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笑脸,还不等说句话就被婆婆打发出去买菜做饭,实在是不满,可是又不得不照办,便鼓着脸问:“那银子呢?”
金氏眯了眯眼道:“你手里不是有许多?长青他爹说觉得你委屈,给了你不少银子。”
这话既是怼赵氏,也是说给赵家人听的。赵家人互相看看,不知有什么想法。
姥爷上门,长青是必然要来问好的。可是他一作完揖就对上了英子“含情脉脉”的双眼,顿时脸一沉。
金氏也瞧见了,让人进屋坐了,都懒得寒暄,直接问:“亲家,你们这么拉家带口的,这是有事?”
“那是,来庆祝我大外甥考上了举人呢,这还不是天大的事儿?”赵二舅马上就接口了,他声音洪亮,笑意满满,高兴得跟自己的亲儿子中举了一般。
“没规矩,老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赵老太太瞅着金氏的脸色,立刻训了小儿子一句。
很快,范氏就闻讯前来,这院子里就更热闹了。
当然,热闹是他们的,和许杏无关。她甚至都没露面,也没人来叫她。
事后许杏才知道赵家人来的真实目的:“还是想把英子嫁过来?这事儿不是翻篇儿了吗?”她都傻了。
长青冷笑:“想当举人娘子呗,又怕我不照应舅舅们,这样不就栓死了吗。”
“奶奶肯定不会答应的。”许杏很笃定。说实在的,英子还不如自己呢,起码自己能挣钱,还没有一个拖后腿的娘家,就这金氏都看不上,更别说英子了。
“自取其辱罢了。”长青神色淡漠,“一家子不知道上进,老琢磨着占别人便宜。”
“不过范大哥你可真是香饽饽啊。”许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