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回到大明河宫,宣珩允后知后觉从楚明玥生份、淡漠的态度里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她还在为禁足一事置气。
光华场近百人,他当众斥她,委实驳了她的面。
昭阳郡主,被定远侯和奉化帝宠成九天明月,宣珩允活了两世,自然知道。
那日,确实是他未控制好自己见不得光的晦暗,冤枉她了。
锦盒里是去年中秋,古纥国进贡的夜明珠,后被送入尚寝局做成了九珠金冠正中间的嵌珠,他原本是要在楚明玥生辰时送她,左右也是快到日子了,早些时日送过去也无妨。
宣珩允上朝前吩咐崔旺去重华宫传旨,今日把赏赐送过去,她肯定就不气了。她向来好哄。
此刻楚明玥谢了恩,却未接锦盒,“有劳崔大监跑一趟,丹秋快把锦盒收进去。”
崔旺一顿,贵妃娘娘往日都亲自接过当场就打开,总是把陛下赏赐之物夸得天下有地下无,喜欢得不得了。
他悄悄打量楚明玥的神色,不动声色把手中锦盒交予丹秋。
在崔旺看来,荣嘉贵妃娘娘今日真的反常,她自始至终反应平平,谢了恩就转身回里屋,半夏把装满碎银子的荷包塞进他手中,“辛苦崔大监。”
崔旺手上一沉,全身都跟着往下坠了坠,满脑门都写着匪夷所思。
今日的重华宫,从主子到婢女,都透着一股古怪不适。
他走出折月殿,瞧见崔安正和两个小太监一起扫雪,昨夜子夜一过,雪又下起来,下到卯时停的。
“小安子。”崔旺往远处喊一声,看着崔安喘着大气跑过来,手里还拖着铲雪锹。
“师傅,您怎么来了?”崔安观察着崔旺脸色不好,“咯咯”一笑压低声音问:“可是娘娘突然来了脾气给师傅受气了,师傅您别介意。”
崔旺瞪一眼崔安,要真是嘴他两句倒是好的,太客气了,就连娘娘身边那个泼辣丫鬟都客气到生疏。
他左右看看无人,忍不住问:“贵妃娘娘近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崔安一手挠头,思索片刻,“不曾啊,娘娘心情好,还带着我们堆雪人、玩投壶。”
崔旺听着,拍掉崔安肩头的雪,“没事,你去吧。”
“哦。”
半夏站在折月殿的玄漆匾额下,往远处瞻望一会儿,转身掀开挡寒的帷幕走进屋里,“郡主,崔大监回去了。”
楚明玥恬不为意,低着头逗怀里的玉狮子。
丹秋在一旁撕肉脯,把大块的肉脯撕成猫主子咽的下的小颗粒,半夏在靠墙的翘头案上给手炉里换兰竹炭。
屋外时而传来铁锹划过青砖石板的声音,尖锐刺耳。
“走的时候,把它也带上。”楚明玥冷不防开口,指尖一下下挠着玉狮子的脖子。
这只长毛白猫舒服得在她腿上伸直四条腿打了个滚,直接滚到了脚下那张织着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短绒毯上。
半夏和丹秋对视一眼,二人欲言又止。
“怎得,你二人的嘴巴是被早上那碗糯米团子给粘上了?”楚明玥弯腰把玉狮子捞回怀里。
半夏抿了抿嘴,把换好竹兰炭的手炉拿到楚明玥跟前。
楚明玥挑眼瞧她,未接手炉,“说吧,本宫什么话听不得。”
“这几日,后宫里都在说郡主您要休夫,也不知是哪个鹦鹉投了胎。”
楚明玥凤眸转动,登时唇角噙笑,“原他昨夜来此是为这事。”
“陛下知道了?!”半夏和丹秋异口同声。
楚明玥唇边梨涡一晃,露出玩味的笑意,“你们声音再大些,把外边满院宫人都听到。”
她今日的妆容格外明艳,额间的花钿描得是一簇火红凤羽,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媚到晃眼。任凭窗外雪寒风冻,荣嘉贵妃自是霞光万丈。
“是,奴婢这就去。”丹秋顺口接道。
被半夏胳膊肘一戳,才咂了咂嘴,怪自己只顾沉浸在自家郡主的美色里不可自拔,没听清主子说什么。
丹秋掰着手指数日子,愁云拢上眉眼,“郡主,今日已是腊月十六,侯爷忌日过后,真的能顺利离开吗?”
“呸呸呸!”半夏瞪一眼丹秋,“净说丧气话,郡主既说了合离,那就一定能合离。”
楚明玥凤目流转,似笑不笑瞧着二人,“本宫既是答应你二人出去游山玩水,还能食言不成。”
丹秋还欲解释,被半息拦住,抢一步开口,“就是就是,郡主私库可敌半国,你还怕郡主养不活我们。”
楚明玥笑着剜二人一眼,敛尽情绪继续逗玉狮子。
她和宣珩允成婚五载,未育子嗣。仅在成亲第二年有过身孕,孩子最终未保住。
曾经,楚明玥对于未有孩子这件事,是有着极深的遗憾,而如今,一朝顿悟,她反倒庆幸二人之间没有第三人羁绊,否则,她怕是狠不下心舍孩子一人留在深宫。
她并不在意宣珩允提前知道这件事,左右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也好,他昨夜亦未有大的情绪波动,想来,他是不甚在意的。
“收拾收拾,今日这重华宫里定是热闹。”楚明玥在玉狮子背上轻轻一拍,玉狮子“喵呜”一声从她膝上跃下。
一缕光束从窗缝里漏进来,楚明玥踱到床边,粉润的指节在窗棂上一推,落了满脸耀眼日光。
竟是有太阳出来了,很快,屋顶覆在青瓦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顺着瓦当落下,滴滴答答的。
楚明玥听得心里舒畅,往窗边的摇椅上一躺,哼起不成曲的小调。
正如楚明玥所料,解禁当日的重华宫,注定是热闹的。
崔旺后脚离开重华宫,荣嘉贵妃娘娘被陛下解除禁足的消息,随着凉如冰丝的细风一道吹遍琼楼叠殿的后宫每一处角落。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13、13
宣明玉一早得到消息,放下用了一半的早膳,乘着一架油壁车就离开了公主府,这个时候,早就到了太妃的寝宫。
陈太妃是王太后的表妹,二人曾一同落魄冷宫。
常说后宫女人的命运,一半靠皇帝恩赐,一半靠时运青睐。
先帝后宫嫔妃五十六人,除去早亡的皇后与先帝同葬,剩下的多不得善终。
无人料到,如今独入寿康宫得以安享晚年的,会是在冷宫里活了半辈子的女人,只因她曾照拂过病入膏肓的王太后。
宫人私下皆道,当今陛下铭记恩德,对陈太妃恩逾承孝,陈太妃在当今后宫里的位置,也仅仅是名号上未改太后而已。
也是因着宣珩允的缘故,当陈太妃站在重华宫的折月殿时,楚明玥才会浅浅一福,全了礼数。
“明玥可还还当自己是皇家儿媳?”卑微半辈子的陈太妃被宣明玉搀着,摇摇一坐,睨着楚明玥。
人在顺境中被恭维的久了,就会忘记曾经卑微过,苦难从不会刻骨铭心。
一声明玥,既显得长者慈爱,又提醒楚明玥是晚辈。
“太妃明知故问。”楚明玥依旧站着,殿门大敞,她慢条斯理拢紧衣襟。
陈太妃听了宣明玉的话,和所有宫人一样,当她是借“合离”作说辞闹脾气,“既要作宣家儿媳,就当谨守宫规,皇后虽去,贵妃不可枉顾礼法。”
楚明玥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是怪只在偏殿迎她,依着儿媳礼是当到重华宫门跪迎的。
恰巧丹秋端着沏好的热茶过来。
“放着吧。”陈太妃扬着下巴瞧一眼楚明玥,“这屋里有明玥伺候着就够了。”
丹秋附身斟茶的动作一怔,一旁的半夏抢过那只鎏金流云短嘴壶往桌案上重重一放,拉着丹秋退到楚明玥身后。
“混账东西。”宣明玉顿时就恼了,“定远侯府就教出你这粗鄙东西。”
“明玉,定远侯府是三朝良将,不得无礼。”陈太妃不急不缓说着,目光却是瞧着楚明玥,“陛下仁慈,感念恩德,不会忘记定远侯守僵之功。”
“只是眼下,陛下根基方稳,尚需朝中德高望重之族的鼎力支持,皇后之位也唯有贤良淑德的女子才当得。”
楚明玥知道陈太妃是为着她女儿,才被拖来上演一出落井下石,所以二人一唱一和搬出品行、慧娴嘲讽她不配做皇后,任凭她们娘俩白脸粉墨交相登场,她都八风不动。
喵呜——
不知睡在哪里打呼噜的玉狮子被吵醒,从高处一跃而下,踩着宣明玉的肩头做助力,跳出窗外。
惹得宣明玉一声尖叫。
“楚明玥,你就是故意用这只死猫吓唬本宫。”宣明玉用力拍着一侧肩膀,“养不活孩子,养只猫做假太子吗。”
啪——!
宣明玉的瞳孔瞬间张大,她捂着脸颊,不可置信看着眼前扎双髻的青衣侍女,尾音气到颤抖,“粗贱婢子胆敢以下犯上!”
半夏抹着发麻的指尖冷笑,“明玉公主确实以下犯上,奴婢动动手指以作规劝,省得从您嘴里头说出掉脑袋的话。”
“你,你这卑贱刁奴。”宣明玉愤恨不已,裹着裙袄的胸膛明显起伏,含火的眸光从半夏身上移开,一瞧,楚明玥雍容大雅站着,正端详指上蔻丹,竟没给她一个眼神。
她攥了攥拳头,心知半夏会功夫,扭头扯着陈太妃的袖襟,唤一声“母妃”。
陈太妃瞧着女儿半边红肿的脸,脸上皱纹跟着一并拧起,手在扶手重重一拍,“楚明玥,你口出休夫妄言,又纵侍女折辱公主,今日,哀家必须教教你后宫礼数!”
陈太妃说得气急,又因老耳昏聩,没有听到下朝的钟声从紫薇殿方向传来,浑厚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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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殿前的光华场上,三三两两走着身穿深紫朝服的官员。
李忠敬嫖妓被捕,罚俸一年,官降两级。自此,自持德高望重的朝堂大员们再一次认识到新帝的雷厉手腕,终于心悦诚服,再无动作。
宣珩允刚迈出紫薇殿,被张辞水拦下。
张辞水双眼乌青,彻夜没睡,从抓住的那两个长舌宫人查起,最终探本穷源,查到流言出自公主府。
宣珩允听完,眉目一沉,意味深长看一眼张辞水,提步就走。
如此,昨夜是冤枉她了。难怪她态度冷淡,不似往日那般痴缠他。宣珩允自顾想着,沿朱漆长廊无声慢走。
这是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宣珩允以此宽抚自己,只是即便如此,合理的解释拗不过真实的感受,楚明玥对他的态度,是真的不一样了。
回廊转角,冒冒失失跑来一个人影,仓皇跪地,“启禀陛下,重华宫打起来了,贵妃娘娘和太妃。”
宣珩允本就冷沉的脸瞬间如覆秋霜。
皇驾疾速往重华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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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玥自是不会主动和年过半百的陈太妃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