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湿疹?是朕小题大做。”宣珩允淡淡笑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楚明玥,“皇姐若有闪失,朕愧对侯爷,亦会令整个绥远军寒心。”
一字一句,皆是经营朝政的皇帝该说的。
半夏端着茶水进来,又遵楚明玥吩咐带长生出去选屋子和书房。
殿内,楚明玥忽而笑了,笑自己多想,君臣之道,该如此,“陛下请坐,寻常湿疹,无大碍,尝一尝府上的小叶春。”
再想,他们二人分开,当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他终于无须再于她面前伪装掩饰,坦荡做帝王该做的,而她,也终于无须左右取舍辗转斟酌,堂堂正正于她面前以楚家人自居。
他们都不用再束缚自己,活出真实的自己。
楚明玥本就是心境开阔之人,并不对方才一事过分计较,她手端香茶朝着上座方向,“陛下请上坐。”
“前些时日,我给长生找了教书先生,本是随便找的民间书院里的先生,如今他要在楚家住下,那这识字念书一事?”
楚明玥坐着,颔首轻嗅茶香。京城里的高门子弟,幼时都有国子监里有名望的先生入府授学,大了入学国子监,长生既成了楚家人,自是要活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
宣珩允接着低头饮茶的间隙,余光却是一直在打量楚明玥手腕,他总疑心这会是血痨之症带来的不好的表现。
“皇姐若是不介意,朕明日就下一道旨意,让诸人皆知侯爷的衣钵后继有人。如此,长生念书一事,皇姐看中当朝那位学士,都是那人的荣幸。”
楚明玥却摇了摇头,“下旨一事还请陛下晚上几年,待长生再大些,若是他当真愿意姓楚,再让他到祠堂里三跪楚家祖宗。”
若是他不愿,天高海阔,楚家的门槛,不拘着他。
这般一来一回的对话,倒真像是寻常的皇亲国戚。
这时,玉狮子摇着尾巴尖从门口过来,脚步轻盈、姿态优雅,像极了前来巡视领地的将军,若不是它根根分明的胡须上尚挂着蛛网,会更神气。
随着它走动,蛛丝垂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它走到楚明玥脚边,绕着楚明玥转一圈,伸出毛茸茸的脖子在楚明玥小腿上蹭几下,又带着那串蛛网往宣珩允方向去。
到了宣珩允跟前,它前腿一跃跳到宣珩允腿上,先是凑近他怀里一阵嗅,接着左右脸换着来,在玄色缎面的衣襟上猛蹭,粘着灰尘的蛛网结结实实曾在了宣珩允胸膛衣料上。
楚明玥飞凤的眼尾一挑,放下茶盏笑道:“陛下把玉狮子养得胖了不少,半夏、丹秋她们已经快抱不动了。”
宣珩允勾着修长指节给玉狮子挠下巴,故作轻松道:“替皇姐照看,自当尽心。”
那段以为楚明玥病故的绝望时刻,成为宣珩允不敢回顾的记忆,只要一想到,窒息的痛苦就会被唤醒。
他维持着漫不经心地姿态往楚明玥看去,耳畔风声呼啸,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她离开,他无法承受她再死去一次了。
这么一走神儿,指上力道就重了,玉狮子格外不满,低呜一声伸出爪子就朝宣珩允手背挠去,丝毫不念往日的肉干之情。
挠完弓着背跳到了楚明玥怀里。
猫爪锋利,纵然楚明玥时常拿把银剪给它修剪刃甲,但这一爪子下去,宣珩允的手背上,仍是留下三道血痕。
楚明玥轻轻拍了下玉狮子的脑袋,唤半夏去拿药膏过来。
玉狮子爪下没轻重,都说猫甲带毒,且不论真假,见血了涂上药膏总是好的,府上时常备着太医熬好的药膏。
这点伤本不算什么,且夕光渐暗,宣珩允明知道该告辞离去,今夜恐要变天,大明河宫的丹炉一旦等来风,就需他把那只冰蚕放入身体。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起身,而是静静等着楚明玥的婢女抱来包铜金角的漆红楠木箱。看着她接过木箱走近,绣履一勾挑过来一个矮凳,在他跟前坐下。
“这药膏覆上伤口会有灼痛感,陛下忍着点。”楚明玥打开木箱,青花陶瓷瓶里装着熬煮的药膏,另外还有剪刀、白棉布。
宣珩允挽了挽袖袍,把右手递出去,上药、缠布,难免会有肌肤接触。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像是滑石散上瘾的瘾君子久旱逢甘霖,张开全身的感知汇于那只右手,在偶尔指尖蜻蜓点水的碰触下,偷偷地感受她的温度。
这点慰藉足以抚平他心底荒芜的黑洞,给那一片荒原注入新鲜的泉液。
他把这点龌龊的心思掩于胸腔肺腑里,垂眸看着他曾经的妻子。
楚明玥睫羽轻颤,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木柄剜出的药膏上,药味苦涩,她蹙了蹙眉尖,除此之外,眉眼间再读不到往日的温柔和关切,当然亦无在苍鹿山行宫时的冷漠。
她真的只把他当作君,她此时仅有的歉意源于她的猫伤了一国之君。
她向来阔达、磊落。
宣珩允感到心尖被针刺穿了,锥心的疼,连带着指尖都在抖。
“陛下忍着点,这个药膏刚敷上时有痛感。”
三道抓痕横过冷白手背上那枚铜钱大小的淡红色月牙痕迹,楚明玥的注意力只在抓伤。
楚明玥于某个吹着和煦暖风的午后,跑进他的书房,衣带在她身后扬起。她央着端坐书案执笔疾书的宣珩允到郊外的跑马场骑马。
进了屋抢过竹笔抛进笔洗,抱着尚持握笔姿势的手就往外走,“今日风和日丽,我要和宣九比一把骑术。”
话尚未说完,低头看到本是清瘦干净的手背上何时多出一弯月牙,“瞧着也不像胎痕呀,哪有人这时候还往外长胎痕的。”
对于他搪塞的说辞,楚明玥显然不信。
她抱着那只手翻来覆去地琢磨,“该不会是病了?不行,走去太医署让大夫瞧瞧。”也不知她联想到了何病,满脸担忧,突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宣九,你可不能有事。”
是她的反应过大,宣珩允甚至疑心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对他手背上的伤有了猜测。
终是拗不过她,宣了太医,诊病的太医如他交待那般把伤疤说成新长的胎痕,她才终于拍着胸口长舒气,担忧之色渐退。
又因放心不下他何故长出胎痕,硬是留下太医从多方可能询问整个下午,把骑马的事给忘记了。
他自是知道楚明玥挂念他,有时耽于政务冷落了她,娇懒似她总会闹些小脾气,道歉认错的话他说不出口,每每到了她房里,看她赌气背朝她躺于鸾榻,他便捂着胸口闷咳一声。
她听了起身下榻顾不上穿绣履跑过去,纤手抚着他后背就要婢女唤太医来,赌气的事就此就被她抛一边了。
他多有顾忌,总不肯将此时与她鬓间厮磨的甜蜜宣之于口。
此时,她低眉上药缠布,动作生疏却不温柔,缠到最后,许是怕布条掉了,她揪着布条两头重重一系,打了个死结。
整个动作下来,她未询问一声疼不疼。反倒是最后一系,那只手纵使未受伤,也给勒伤咯。
似竹的指被层层包裹,楚明玥把药膏、剪刀收进箱子,歪头往那只手看片刻,黛眉一蹙声音遗憾,“孙大夫教这手法,果真不易出师。”
原是对自己的水平不满意,非是白如雪的棉布下渗出的如梅斑红。
她端起木盒坐回自己位置上,托腮斟茶。
未施粉黛的面庞罩着一层灿色霞光,被装进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里,有种初夏傍晚的慵懒味道。
宣珩允喝一口剩下的半盏茶,茶已凉透,再没有理由留下。他轻放茶盏,起身,“多谢皇姐的茶,侯府的茶较之宫内,自有清韵。”
“恭送陛下。”楚明玥嘴上说着恭送,也不过是脚步停在前院,未真的如那些大臣们一般送至府门目送圣驾走远。
崔旺等在院子里,见陛下出来赶忙迎上,乍一看陛下手上厚裹,淡淡血腥萦绕,瞳孔一张就欲喊出声,被宣珩允冷眼制止。
出了府门,两匹马向着宫门方向而去,马蹄声响起时,南边一团乌云晃悠悠朝洛京的方向飘来。
初夏的雨来得快,下得急。
尤其北方的雨,总伴有狂风,吹得树枝疯狂摆动。
天辰道人立于大明河宫前院的空地上,他的面前,一方黑色长桌上焚着三柱香。长桌三尺远的地方,竖着一根铁棍,铁棍下堆着一圈桃木棍。
宫殿的长廊上挤满了当值的、不当值的宫人,个个翘首张望。
浓云越积越厚,天越来越黑,一道紫电穿透云层,从天际落下,眼瞧着劈到了宫殿里。
长廊上的宫人齐齐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长电顺着铁棍落下,“嘭”一下点燃底下的桃木堆。
这时,宣珩允大步而来,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
看热闹的宫人立刻鸟散。
“陛下。”天辰道人手上拂尘一扬,朝宣珩允行礼。
宣珩允扫一眼被风吹得乱窜的火苗,“今日可是道长说的时机?”
“夏风已有,天赐良机。”
“那就劳烦道长开炉吧。”宣珩允声音急切,等待这些时日,他早已无了耐心。
就见天辰道人把那些烧起来的桃木棍捡到桶里,一桶倒进丹炉,丹炉肚子上那扇小门未合,任凭呼呼的风灌入丹炉,而天辰道人围着丹炉小步绕一周,口中念念有词。
宣珩允冷眼瞧着,对这些操作无动于衷。他只在乎救命的丹药能否炼成。
他倒并未全信道人之说,他回宫以来,曾召见过太医署的全部大夫,询问冰蚕治血痨一事。
有年过古稀的老太医早年亦从一卷手抄偏方上见过冰蚕治绝症一说,只是详细的诊治过程却未详载。
那边,天辰道人将事先备好的所有东西包括草药一应倒进丹炉,那扇小门“啪”一声被合上。
“炉火七日不歇,炼至第七日,倒入陛下的血引,丹药方成。”
宣珩允应一声,转身走进寝殿,他要在丹炉起火的同时,把冰蚕放入体内,以心血供养七日,以肉身渡冰蚕之毒。
崔旺一路低着头跟进去,遣退殿内当值的宫婢,他服侍着陛下褪去层层外袍,只剩里衣。
衣襟敞开,露出平坦瓷白的胸膛,宣珩允从龙榻旁的矮案上拿起瓷瓶,瓶子里冰蚕“沙沙”蠕动。
“陛下!”崔旺一声哭喊跪地,“奴才求您三思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娘娘谁来照顾。”
“朕这么做正是为了有更多的机会照看她。”拇指一拨,瓶塞滚落。
如食指宽的瓶口正对着正心,宣珩允在这一刻面容平静,喧嚣于他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终于静下来。
在这一刻,那两个彼此不屑、彼此嘲讽的灵魂握手言和了。
两指长的冰蚕从瓶口爬出,蚕身和寻常的蚕无异,只是通体呈冰魄状。
冰蚕一贴上宣珩允肌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被冰蚕爬过的肌肤于霎那结出一层薄霜。
它仿佛有嗅觉一般四处触碰,终于找到心跳声最有力的位置,微小细密的齿尖噬咬着那层韧性十足的皮肤,一头钻进皮肉里。
第49章 49、49
“陛下。”崔旺跪在地上, 只抬头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冰蚕钻进皮肉里的疼痛,他根本不敢想, 这还不算, 陛下还要以自身心房的体温融化冰蚕,并以心头鲜血渡化冰蚕之毒, 这个过程要整整七日。
崔旺垂首跪在地上, 十指紧紧扣着地板上华贵的短绒地毯, 早已经汗流浃背,他的双肩不住的颤抖着,额角的汗珠一颗颗砸落。
光是看一眼, 那种撕裂骨肉、啃噬心肉的痛苦便能要了他的命。
何况是正在承受这一切的陛下本人呢。
冰蚕没入骨肉,胸前留下铜钱孔大小的血洞。
宣珩允眉尖蹙动, 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低头盯着胸前正汩汩流出血的位置,苍白的唇峰抿成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