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收起信纸,摇头。
据行宫侍所言,请辞的掌事本没打算杖杀工匠,却在对宫人行刑至半数时停下,拖了工匠一同下水。
恐怕不是一时兴起。
燕京城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动作,若他急着去找其他暗桩,那些人恐怕会顺藤摸瓜,牵扯出一整条暗线。
他近几日需得小心行事,绝不能贸然传信给北地。
沈林面色平静,侧首:“此事不宜急躁,先回去吧。”
二人齐道了声“是”,随沈林走出。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沈林抬首,望一望皎然的月色,轻声问:“无忧,你方才说她已平安回去了?”
“是,公子。”
提起九公主,气氛变得不似方才那般低迷,沈无忧兴致盎然道,“那位殿下已回去了,说来我还在她房上瞧了会儿,公子您……将大公子带回的那瓶伤药给了她啊?”
沈无虞惊得“啊”了一声,讶然道:“公子,您将茶阁告诉她便也算了,那药是北地独有,大公子只带回三瓶,两瓶给了夫人,一瓶给了您,您就这样赠出去,会不会……”
沈无忧却在旁小声反驳:“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懂什么?”
沈无虞道:“公子与那九殿下萍水相逢,哪里用得上赠这样珍贵的伤药?”
“好了,你们两个,天寒地冻却偏要喝冷风。”
沈林轻捻袖中长钉,止了二人的话头,“今日之事暂且不要让母亲知道,平白惹她心焦。”
第6章
翌日一早,御辇返回宫中。
晨起时又降了风雪,将至年关,风一天比一天冷,霜寒结在路上,车辇有些打滑。
洛久瑶坐在马车中,身上裹着厚厚的一层氅衣,手中还捧着只温好的手炉。
昨日她穿着轻薄衣裳跑出去,回到房中后不过多咳嗽了几声,桃夭便格外怕她冻着,恨不能在轿辇里也放上一只炭盆为她暖身子。
氅衣厚重,将洛久瑶整个人裹的紧实,淡粉色的系带在前襟打了个结,束起的绒领环在颈上,将她颈侧的伤口遮掩下去。
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的缘故,洛久瑶昨夜里睡得不算安生,起初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合上眼后又沉入分迭的梦境里去。
零落又短暂的片段在梦中回溯,许是因见过沈林,倒叫她梦到了些不常梦到的,很久远之前的事。
也是一个雪天,北地的战报送回京中。
战报写的是沈停云率军收回连沧关,正欲进一步逼近北契,洛淮却再次下了八百里加急的诏令,命沈停云收兵待命。
洛久瑶欲将消息告知沈林,却遍京城寻人不得,最终在燕京城外的淞山寺寻到他。
淞山寺钟声磬磬,少年正披着一件素氅立在寺庙的围栏侧看雪,他没有撑伞,任凭雪落满肩,腰间玉佩的长穗飘飘荡荡。
洛久瑶将消息告知他,却又听他说,他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
后来,他们没有继续谈论北地的战情。
淞山寺建在山间,她与沈林并肩在寺庙的围栏外坐了许久。
那时她望向连绵的远山,问沈林,北境边地,传闻中雪落遍野,银山软红的鹤川,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沈林揉一把身侧的雪,才掬起一捧,雪粒转瞬被风吹散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阿瑶,你想到鹤川去吗?
……你愿意离开燕京,离开这座困囿人身的皇城,随我一同去北地吗?
如果你点点头,我就会带你走。
于是洛久瑶朝他点头,她说好,那便算你答应我了。
可他们都食言了。
那个未完的诺言再一次浮上心头,她惊醒,颊侧沾染了湿凉的风雪。
杀生之柄,未竟之事,沈林离开后的第二年,她替年少的洛璇接下传国玺印,也接住了她此后余生的命运——她再也无法抽身……再也离不开燕京了。
洛久瑶睁开双眼,望着黑漆漆的帘帐。
冬日的帘纱厚重,落下的纱将月色也挡在外面,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竟凭空生出些惧意,于是起身燃灯。
窗外风声簌簌,卷起的雪粒敲在窗上,洛久瑶坐在桌案前听风雪降落,望着灯火发呆。
后来竟又在案前睡了过去。
被桃夭叫醒时,天光已微微泛亮。
昨夜浅眠,而今山路颠簸,轿辇也晃悠悠的,洛久瑶坐在其中,反倒觉得有些困乏。
她将头倚靠在车窗一侧,轿辇颠簸,额头也轻轻碰撞在车壁上。
桃夭见她倦乏,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寻了软垫垫在她颈侧,让她的头不至总磕着车壁。
洛久瑶枕着软垫喃喃嘱咐:“桃夭,你已忙了一夜,回宫还要走上许久,如今好好歇息一会儿吧。”
桃夭却将车窗开一道小缝看去,又小心合拢。
车外没有旁的耳目,她靠洛久瑶近些,轻声道:“殿下,您昨日吩咐的工匠聘单我已拿到,也核对过了。”
洛久瑶猛然睁开眼,眼睛被透进车窗的光线径直晃了一瞬,再也睡不着了。
桃夭抬手为她遮光,轻声同她耳语:“如殿下所想,昨日行宫中被杖毙的工匠确有蹊跷,与聘单上的数目相比多了一人。”
洛久瑶轻皱眉头。
见她清醒,又一副思索模样,桃夭没有多问,继续道:“还有那位请辞的掌事,奴婢好不容易才从曾被罚去浣衣院的宫侍口中打听到,那位掌事名吴茂,老家在涉州的山康县,昨日人就已不在行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