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姑娘……”江令桥开口搭话。
夏之秋于湖畔摆好琴后,闻声,支起身来向她又靠近了些,莞尔一笑:“叫我夏之秋吧!”
“好。”
“那……”夏之秋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叫你江令桥吗?”
风撩乱了身旁人的长发,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而是向她冁然一笑:“夏之秋?”
小风遒劲,将所有的欢喜都吹到了一处。夏之秋怔了半晌,许久才回过神来,像个刚开口说话的稚子,结结巴巴地喜道:“江……江令……桥……”
江令桥唤她名字的那一刻,夏之秋喜得有些忘乎所以,只觉得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从前未见之时,单凭容悦的口述,脑海中便已经有了个仗剑逍遥的女子风范,她可以手持长剑,见血封喉;她不必困囿于世俗深墙,可以策马追风,裙衫猎猎。后来见了,是欢喜,是眼羡,她脑海里有无数个理想中的夏之秋,而江令桥,是其中最完满的那一个。
“夏将军把你养得很好,我初见你时,还错以为是哪个世代书香门第的女儿了!”
听闻江令桥的话,一丝愀然自夏之秋眼底里一闪而过,她低头望着脚边的野草,轻声笑了笑:“爹爹若是听了这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说着,轻挽衣袂,倚着琴缓缓坐了下来。
还记得初与容悦相见时,便幻想过可以有这么一日,琴声与剑气相和鸣,如今心愿得偿,这辈子就算眨眼而过,也没留下什么缺憾了。
夏之秋将两手温柔地搭在琴弦上,像对待经年的好友一般,目光里满是和善与恬淡。
江令桥侧目静静凝视着她,那是一张做工与成色都俱佳的七弦琴,氤氲着古朴的纹理和气息,显然是跟随在身边多年以致。
如今月琴成风,官宦之女,教坊上下,无不为能拨得一手雅音为荣。七弦琴曾经是上一个恩荣,风韵数百年,只是如今光华褪去,落入凡尘,鲜有人问津了。
玉指抚过丝弦,流淌出一声轻婉的琴音。长堤尽头之人应声掷剑空中,跃其身左右承之,一时月华加身,白昙毕现。琴声潺湲,婉约幽深,便是剑光穗影,凤舞龙翔,一招逆鳞刺,一招风头洗,湖水素沫绕身作星汉,泠泠清音萦剑化风云,柔和蕴籍,潺潺不绝。
闻弦歌而知雅意,江令桥静默地听着,那温软的泣诉里,并不只是一曲柔和静美的琴乐。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和着若隐若现的流水声,她缓缓望向白堤之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迷惘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寂静而沉默。风将她的长发掠至身前、耳廓、面颊,最后,一同迷失了在黯然的神色中。
夜月无边,湖光暑色,耳畔是乾乾素琴,眼前是剑器清光。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豆烛火,照亮的是旁人的悲欢离合。
挥刃而入,跳掷承接,霜锋雪刃,飞舞满空,剑如飞风,去若游龙。
弦停,乐止,曲终,人散。
夜晚人声寂寂,偶有宿鸟信口落下几声啁鸣,滴入无边天幕中,渐渐晕染于无形。一如世间万物,有形而来,最后也终将身归混沌,无形而去。
***
热络了一天的鸿雁楼,长夜是它的休憩。
李善叶转过身来,神色凝重。他双手捧着一只瓷坛,不大,却似乎很沉重。直到一个哭泣的少年颤抖着接过,才轻声呼出了一口气。
“这……这是西乞爷爷吗……”
李善叶摸着他的头,喉间有些滞涩:“雨花台……是个难捱的地方,我收敛尸身的时候,西乞他,只剩下一具白骨了……”
“都怪我……”少年涕泗滂沱,“如果不是我大意被忘川谷的人发现,西乞爷爷他……他就不会为了救我而丢了性命……是我害了他……”
李善叶蹲在他身前:“垂文,你要相信他,他离开的时候是快乐的,他会因为死得其所而含笑九泉。不仅仅是因为他用他的死替我洗脱了可疑之处,死前拼尽全力刺杀过灭他全家的仇人,更因为,他用他的垂垂老矣,换回了你的漫漫人生。你的生,是他性命的延续,你应该为了他好好活着,明白吗?”
垂文泪眼朦胧,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没了爹娘,如今,还是失去了这个待他如亲孙子一样的爷爷。
他抱着那个瓷坛,哑着喉咙哭不出声来,只有眼泪大把大把地掉。四月瞧着他实在可怜,不免想起自己大同小异的身世来,又是做母亲的年纪,心中一软,忍不住默默牵了他出房寻些吃食玩意儿,哄得他好过些。
门关了,八月忍不住叹了口气:“西乞老伯常说垂文像他的小孙子,很像很像,如今却再难相见了……”
初二闻声,面色虽仍板正得像根木桩,却默默伸出胳膊来揽她入怀,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哄些什么。八月一头栽在他怀里,平日里疯惯了,此刻却像个闲静下来的兔子一样温顺。
屋子里笼罩着凝重的气息,裹挟得人呼吸都滞涩起来。
“对了!”八月忽然一抬头,径直撞开初二的下颌,站直了身,“护法,我一直想知道,为何你要设下此局,无端被人咬一口?”
八月头铁,疼也没感觉,可怜了初二的下巴,方才还温存着,这下就快要脱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