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处似乎有些歪了,虽然匿身其中并不扎眼,也并不引人注目,可他心中却有细微龃龉,磨得浑身难受,不将其摆正,总也舍不得离去。
“涵丈……”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从外面飘然落进来,抬眼可见一双洗得发白的布履,整洁的长衫,规正的腰带,来人穿着一件披风,带进来丝丝凉意。
“涵丈……”他轻声唤着,声音里有些嘶哑,见了身前老者,眼中一红,忍不住屈膝跪了下来,深深叩首及地,“学生吕襄,叩见涵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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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驿使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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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瑭有些微怔,烛火太暗,有些瞧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觉声音十分熟悉,许是昨日旧相识。他放下手中的抹布,缓步向前走近,攒起眉头来细细辨认。
“吕襄?”沈瑭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他一声,“是你吗?”
吕襄匍匐跪地,没有起身:“是,是学生吕襄……”
闻言,往日记忆涌上心头,沈瑭忙俯身将他扶起:“快,快起来……我如今远离朝堂,早已是平民之身,如何受得你这般大礼……”
吕襄垂着首,听话地任由沈瑭将他挽起来。他看着他,仍是当初那般学生仰望老师的模样。只是年月不再,光阴难赎,学生和老师都苍老了,再不是当初那番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涵丈于学生有教化开悟之恩,不论我是低如草芥,还是官居宰辅,也永不忘师恩,您永远都受得起我的叩拜。”
沈瑭看着他,眼尾的皱纹里尽是宽慰,他拍了拍吕襄的肩膀,温声道:“你很好,是从元亨书院走出去的栋梁。我沈瑭能有你们这些学生,也是上苍对我的恩德,乃我之幸,我朝之幸。”
闻言,吕襄眼尾微微湿润,喉音也有些滞涩哽咽:“学生惭愧,这么久也没能来见您一面,此为学生之错。一别四年,涵丈过得还好吗?”
“好,我好得很……”沈瑭淡淡一笑,拉着他坐了下来,“虞部之事多如牛毛,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便是我也好。你们知道的,我是个乐得自在的人,本以为再难重逢了,却没成想,余生还能再见到你们一面,既如此,我已无牵挂,死也无憾了。”
一句满载回忆的话,把时间又追溯回了斑驳的从前。
在那山林之间,苍竹茂木掩映之下,有一所教养天子门生的书院,隶属皇城,直辖陛下。山长姓沈,单名一个瑭字,是一位五车腹笥、殚见洽闻的中年男子,性情敦和朴厚,师娘是个温和亲善的女子,总能将书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头传言说沈涵丈惧内,然而只有身边人清楚,敬一个人爱一个人到骨子里,才会有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琴瑟和鸣。
书院中的学生都是未来要进殿试的人中龙凤,满门上下,俱是谦谦文人,温和笃善。在那里,漫卷墨香,授习治国要略,护国之策;在那里,吕襄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的一段时光。
人不能做一辈子的学生,正如无法一辈子停驻在孩童之时。
吕襄面上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总是这样不识时务,才会总是回头来忏悔。涵丈……”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没有悲伤:“学生……学生日后怕是不能再来看您了……”
沈瑭的手颤了一下,他猜不出来是何原因,却莫名觉得这是一句无比悲伤的话。
“学生……”吕襄释然笑了笑,“可能要追随两位师兄而去了……”
当年沈瑭从山长右迁为当朝太傅,元亨书院便与他再无瓜葛了。后来官风恶劣,朝政不堪,他有心而无力,愤然致仕之后,便归隐了乡原。但中都的事沈瑭向来有听说,这几年常闻官员横死,他的学生也多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他陡然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吕襄。
“涵丈,”吕襄安抚他坐下,“学生不畏死,也不贪生。生死有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是我这须臾一生,比不得其他师兄有建树,但也竭尽了全力。临死之际,无父,无母,无友,无妻,无子,亦无憾。生无牵挂,死无羁绊,了然一生,这一辈子还是圆满的。”
句句泰然,于沈瑭听来,却是字字泣血,他将脸别去一旁,不忍再看他。
“涵丈,别难过,看一看学生,也让学生再看看你啊……”吕襄笑了笑,“日后泉下见了子芳,他若是问我,我又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叫他笑话了……”
“你们……”沈瑭两眼潸然,“你们都是元亨书院的好学生,我这个师长……却是个无能之辈……我枉为人师……”
吕襄眼眶湿润,轻摇了摇头,道:“涵丈人品持重,向来兢业。做山长时,为天下哺育人才;做太傅时涅而不缁,守过,护过,驳斥过,也抗衡过。只是泰山将倾,非一人之力可阻,能够全身而退是好事,朝廷尚有您前半生的杏坛,你在,朝中的师兄师弟们才心安……”
沈瑭双目纵泪:“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何苦普天之下,尽是好人遭难……”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1]
走出桃源村,吕襄并未回家宅,而是路过一丛丛人群,一蓬蓬灯火,沿着绪风河溯流而上,在一处安宁静谧的河畔驻足静望。
“还是这里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