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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文学 > 穿越重生 > 贵极人臣 > 第95节
  贞筠道:“我当然都不敢去了。”
  她眼珠子一转,就叫过大福来,大福颠颠地过来,贞筠掀起它的耳朵,悄悄地说:“大福,大福,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屋里偷我们的东西。”
  大福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她一眼,立刻就跑了出去,它一直是一只看家护院的好狗。
  月池拦都拦不住,只过了片刻,就听到那边兵荒马乱起来,其中还有一声带着哭腔,沙哑的惊呼。很快,大福就叼着一块染着血的帕子奔了回来。月池从狗嘴手中拿下手帕时,却发现上面的血迹正在慢慢晕开,竟然……已经湿透了。
  月池的眼中精光一闪,还以为是贪恋皮相,谁知,居然是动了真情吗?
  第177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我没错。
  朱厚照终于还是回来了。稀奇的是, 他的脸色如常,粗粗一瞥,眼周居然连一丝红肿都无。在他凉飕飕的眼风下, 贞筠和时春只得又头皮发麻地离开。锦衣卫们在远远退开前, 将所有的房门和窗户齐齐关上。月池只听到几声嘎吱,室内陡然又暗了下来, 又只剩他们两个了。
  月池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的脸,终于发现了玄机所在,就这么一会儿,他居然扑了粉来遮掩泪痕,可惜光线虽暗, 可脂粉香却还是幽幽地钻进了她的鼻子里。不过痛哭了近两个时辰,他的情绪倒是平静下来, 昂昂坐在她身侧时,难得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意味,望向她的目光也如秋日中的静水一般,只是一开口,还是依然气死人:“事已至此,朕也不想再追究,只问你一句, 你如今知错了吗?”
  月池紧紧攥住帕子,其上咸湿的泪水浸润了她的手指, 就在刚刚,她忽然改变主意了。她十分坦然地说:“我没错。”
  只用三个字就能让他平静的面具摇摇欲坠,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问道:“你说什么?”
  月池已经决定破釜沉舟了, 她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我说, 我没错。”
  平静彻底被摧毁了,暴怒在他的眼底集聚,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堆积。他凑近过来,轻柔的声音仿佛淬着毒汁:“你是在找死。你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月池难耐地别过头去,她越来越无法忍受和他靠近,她冷笑着开口:“不是舍不得,而是你不能。”
  朱厚照嘴边溢出一声高亢的嗤笑:“朕不能?朕是大明天子……”
  月池讥诮道:“那又怎么样?你还记得,几年前你留下我,是为了什么吗?”
  她对着朱厚照陡然阴沉的脸色,缓缓道:“你希望我成为你的一把刀,插入文臣的腹心,逐步分化招徕。这些年,你下的旨意,我可有一次推托,可有一次做得不合你的心意?太监贪赃枉法,是我帮你想法子约束内宫,肃清宫廷财政;勋贵跋扈,军队糜烂,也是我分别寻张岐与谢丕,帮你分化瓦解,釜底抽薪;言官口无遮拦,老臣倚老卖老,还是我先进都察院,再去查探田赋盐政。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尽心竭力了!”
  朱厚照的神色微微缓和,他冷笑道:“如若不是念在你往日的忠心,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坐在这儿和朕大放厥词?朕对你已是优厚至极,是你非要得寸进尺,死不悔改!”
  月池满心的讥诮:“没错,你是给我了所谓荣华富贵,皮面恩宠,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没有一刻完全相信我,你防我和防贼没有什么两样!一面抬起刘瑾和我打擂台,一面不愿我与其他大臣亲密交往,你做这些时,怎么不动动你那聪明绝顶的脑子想一想,我若成为孤臣,又怎么能深入虎穴,我手中没有半分势力,又怎么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朱厚照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朕的烂摊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此事闹成这样,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月池嗤笑一声:“果真如此吗,俞泽幕后的主使,你查出了吗?”
  朱厚照恶狠狠道:“这不关你的事!”
  心中的猜想终于被证实了,月池反而露出一丝笑意:“你已经下了重令,李先生那边也绝不可能闲着,君臣上下同时出手,居然都不能查明真相。不管最初的事实如何,如今走向了这样的方向,只能说明,背后想把水搅浑的,不止一方。文官、勋贵、太监,应该人人都有份。满朝文武在一起使力,难道只是为我和刘瑾两个卑微之人吗?不,他们是对新政不满,所以希望你和文臣、和宗室闹个天翻地覆,他们想打得是你的脸!我之所以被卷进来无法脱身,都是因为替你办事。而你一直以来,不愿给我丝毫实在的筹码,这才让我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如若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杀了我,那么试问天下,还有哪个臣子敢替你这样的人卖命?”
  “住口!”极度的恼怒让他的眼睛变得比往常更加赫烈,他的声音尖刻如匕首,仿佛要直插进她的心窝里,“朕早就告诉过你、早就告诉你,闭门思过,不要掺和进来。如若不是你蠢到给人当枪使,横插一脚,这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月池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但你不想大事化小,你是想连根拔起。大臣中苦谏求去的,你会让他们滚回老家。而一意孤行的,你就会借大狱,杀光了一了百了。你是要除旧布新,重造乾坤。”
  朱厚照难掩讶异,而在惊诧过后他又是勃然大怒:“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这么……噢,朕明白了。”
  他讥讽道:“君子又动了恻隐之心了。你想保住旁人的命,他们却恨不得你死,简直是愚不可及!”
  月池早就觉得和他争辩这些毫无意义了,她淡淡道:“不是人人都想要我死,也不是人人都该在权力倾轧中去死。你知不知道你最可恶的地方在哪儿?”
  朱厚照一愣,居然难得没有出声打断,他既不满,又不自在,甚至还有几分好奇。月池恨恨道:“你明明知晓别人看重何物,却不懂丝毫尊重。你只想着利用、破坏,一个不高兴就要全盘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可我的不会轻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钢刀要还要硬得多!”
  朱厚照的浓眉一扬,立刻反唇相讥:“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肚里的小算盘?可你别忘了,朕才是皇上,你永远只能听我的。朕大可杀了你再厚赐你的家人,抑或是暗杀你全家再风光大葬,天下一样会夸赞朕礼贤下士,厚待功臣。你根本没有同我谈条件的资格。”
  听着这样的威胁,月池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波澜,她轻轻道:“是吗?”
  她突然向他靠过去,她的气息像春日的新柳,拂在了他的脸上。他愣在那儿,酥麻不知从何处而起,却在一瞬间席卷全身。什么王图霸业、气急败坏,早就被丢到了爪哇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制、如洪水一般滚滚而来的狂喜。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在瞥见了她宛若寒樱的嘴唇后,惊惶地闭上了眼睛,却期待地撅起了嘴。
  月池冷冷地看着他,真是一个情窦初开,青涩懵懂的翩翩少年啊,可就是这么一个少年,毫不留情地诛杀了俞氏九族,拿全家的性命威胁她俯首帖耳。她突然退了回去。
  朱厚照等了很久,所渴望的却迟迟没有到来,他皱眉地睁开眼,月池满面嘲讽地瞅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只簪子,正指着他的喉咙,她眼底的恶意仿佛要溢出来:“你在发什么白日梦呢?”
  好似挨了一记重击,他心中四处泛滥,粉红色的洪水终于退去了,露出荒芜的心田和冰冷的刀兵。羞耻、愤怒、甚至还有几分遗憾,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又突兀的冷静下来。他出手如电,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大过她太多了,月池几乎是被他向前扯得一个踉跄,这时她手里的簪子已经抵住他的喉咙了。她惊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她斥道:“你疯了吗!”
  朱厚照勾起了嘴角:“你不敢。你心知肚明,谁要是敢在我身上戳一个窟窿,就要活活被刮够三千六百刀。你的九族兴许人丁凋敝,可第十族应该还算兴旺。唐氏一族会因你而被灭门。”
  月池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因一时冲动而出手,可已起的杀心却因他的言辞更加浓烈,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朱厚照忽而笑起来:“杀了朕对你有什么好处?天下不可能没有帝王,不论是哪个堂兄弟坐上皇位,你以为他们会像朕一样对你吗?你和他们……可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月池嗤笑一声,她已经快气炸了,只要能刺痛他,她什么都敢说:“那可未必,万一他们也是色胚呢?”
  “噗。”朱厚照闷笑出声,他笑得眉眼弯弯,“你既然已经想通了,为何不索性跟着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已经不满足做卒了,你想做将。只要你……”
  他犹豫片刻,脸红得就像擦了胭脂,他继续道:“只要你让我高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把握机会。如今我还可以考虑轮流在上面,再耽搁下去,我保不定哪天就会改变主意了。”
  月池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珍奇异兽,思路如此异于常人。她粲然一笑,点点头:“你过来。”
  朱厚照一愣,他可不傻,怀疑道:“你又想捉弄我?”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你不敢就算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聪明人在香饵面前,还是决定孤注一掷。他犹疑着靠了过来。隔着厚厚的棉衣,月池都能感受到他触碰得小心翼翼。他突然停住道:“就在这儿吗?你和方氏、时氏没在这儿亲过吧!”
  他看着床,就像看着杀父仇人。月池转过头去,笑靥如花:“太遗憾了,我们不仅天天亲,还天天做。”
  她猛得抓起他的胳膊,对着他的肉就是一口。她心中的恨和怨太多了,她被逼得生不得,死不得,进不得,退不得,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她的牙齿狠狠扎进罪魁祸首的肉里,几乎是立刻就见血。鲜血滴落下去,在被褥上留下猩红。月池咬到嘴巴都发酸,才松开了口。她挑衅地看着他:“你要是让我一天打你一顿,那我勉强上你也无妨。”
  殷红的血让她的嘴唇鲜冶无比。她的脸颊上玫瑰色的红晕也渐渐浮现,双眸亦是流光溢彩,眉宇间有着刀锋般的艳丽,轻易就能破开他的心房。他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来。他从来都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他欺身上前,任由胳膊上血流不止,也要试着摘下,人间四月最娇妍的桃花。
  月池冷不防被他吻住了,这个没什么接吻经验的人像小狗一样吸吮她的嘴唇,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在他们唇齿间萦绕。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月池在极度震惊下浑身僵硬,她只能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听到他急促的喘息,感受到他不住哆嗦的手臂。他还想进一步登堂入室,他想撬开她紧闭的嘴唇。月池终于回过神了,她在暴怒下,一把就能将他推开。
  朱厚照被掀到在一旁,却没有丝毫的愠色。他甚至开始得意洋洋,靠在床架上翘着腿,活脱脱一副风流相:“你也有感觉的,对不对?你心里也……”
  月池的回应是,飞快地凑到床边,然后哇得一声吐了。她伏在床边,不住地干呕,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这反应可远远超出朱厚照的预料。他木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脑中是一片空白。而月池在终于平复呼吸后,对着他又青又白的脸道:“真是恶心,男人果然永远都比不上女人。”
  又是一记重击,终于让朱厚照从茫然无措中回过神来,他的脸色陡然灰败。她的嫌恶是那么的深重,让他的手脚都隐隐发麻,他的脸开始发烫,不过这次是因为羞恼和慌张。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刚刚明明……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掐住了她的肩膀:“你装得是不是?你适才明明有感觉,我感受得到!”
  月池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就算你脱光了,我也硬不起来。”
  “你撒谎!”他紧紧咬着牙,嘴唇鲜红,像一只被谁踢了一脚的小狗。可这正是月池想要的,她要他也痛,最好如她一般,痛彻心扉。
  她举起手:“我对着漫天神佛发誓,如若我对你硬得起来,就让我全家死绝,永不超生。这下,信了吧?”
  这是毫不留情的羞辱,这是在将他的自尊、他的感情,当着他的面不屑一顾地丢在地上,再用鞋底慢慢碾碎。谁都不能这么对他,谁都不敢这么对他,他是天之骄子,九五至尊。杀机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月池忽然笑起来,满满的嘲弄:“你看看,权力也有做不到的事,即便你杀了我,结果也是一样。要动手吗?”
  朱厚照的眼中岩浆在翻滚沸腾,可他却一言不发。月池可没有心思和他玩木头人的游戏,她躺回了床上,今早折腾得太久了,她已经头痛欲裂了。在半睡半醒之间,阴影缄默地将她笼罩,又缄默地离开。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月池慢吞吞地爬起来,她走到了梳妆台前,玻璃镜中清晰倒映出她憔悴的脸和红肿的嘴唇。她不由伸出手指,轻轻描摹唇的轮廓。她想起了他的话,冷嘲一声:“哼,感觉?我是你的刀,感觉却是我的刀。我倒要看看,是哪一柄更利,是谁先遍体鳞伤。”
  不过这还不够,皇帝失去了爱情,算是什么惩罚?她可以等。他总会有儿子的,只要夏小姐诞下皇子,那时才是她真正的机会。在这之前,她要慢慢积蓄力量,如今又可以外放了不是。在出发之前,她还得绑回她的护身符。刘瑾,这个死太监……
  第178章 一寸还成千万缕
  这次他咬着牙终于写了一个“斩”字。
  刘公公正在家如坐针毡, 他无时无刻不想让李越死无葬身之地,可事到临头,看似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 他反而焦躁起来。他穿着竹绿色的纻丝, 端得是色泽明丽,光耀射目, 在厅内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窜来窜去。
  他在东厂的亲信都被张永死死盯住,他不敢轻易调动。以往还能从御前打探一点儿消息,如今那边也把嘴闭得同蚌壳一般。他只能让自己的几个家奴守在李越家附近,装成路边小摊里的伙计,希望能捕捉到一点儿消息。这些人等了不知道多少天, 终于看到了面色铁青的朱厚照大步流星地从李越家里冲出来。
  刘瑾听到消息后,心中只有两个字:“稳了。”
  接下来, 他想方设法联系上司礼监的大太监李荣,司礼监执掌批红,降敕批疏必会经秉笔太监之手。只要和李荣那边打通关窍,他就能第一时间知晓皇上对李越的处置。然而,他等了许久,宫中连处置给事中和涉案御史的上喻都发了下来,其中居然没有李越的名字。
  宫中将言官击登闻鼓界定为伪造证词, 戕害同僚,以下犯上。据俞泽供词招供, 其中还有人与世子案有所牵扯,所以圣上下旨命三法司逐一排查,掘地三尺, 都要找出幕后主使。与刘瑾勾结的御史刘宇因为在事发前几天去过六科廊, 因而也被关了进去。
  这下刘公公的心情, 一下就由高峰跌入谷底。他以为皇上会顾念法不责众,没想到万岁根本没有把这一票人当一回事,既然都不听话,那就都换了。他还找出了合适的理由,站在道德制高点,换得名正言顺。
  万一刘宇供出他来,万岁绝不会公开处置他,因为若证明他真如六科廊所奏是幕后主使,岂不是说明是皇上错了,误判了吗?但万岁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他会忍他一段时间,到风声过了,找个理由再把他千刀万剐。
  刘瑾想到此就不由打了个寒颤,不不不,刘宇应当不会如此不智,若他一口咬定自己掺和进来是由于义愤填膺,受了刑之后还有出来的机会,可若是招供了,那是全家都必死无疑啊。
  刘瑾想到此,这才稍稍定了定神,他汗涔涔的手上青筋鼓起:“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实在不行,还可以直接将刘宇灭口。
  不过在这之前,他一定要把李越也彻底打落深渊。可他该怎么做呢?就在刘公公苦思冥想之际,李荣那边突然传来了消息,李越上本请求外放了!刘公公简直喜出望外,这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还不把皇爷气死。
  朱厚照的确快气死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月池的奏本,仿佛要烧出两个洞来。月池以非常谦卑的语气写得是:“……臣无福,近日病势尪羸,啘呕不断,恐难当大任,恳请万岁允臣外放……”
  谷大用胆战心惊地偷窥朱厚照的容色,只见他死死咬着牙,双手都在不断地颤抖,他连声道:“好,好,好,好得很,好得很!”
  他一扬手,一叠光洁的笺纸哗啦一声飞出去,雪片一样漫天飞舞。殿内所有的内侍宫女都跪了下来,谷大用的头深深地伏到了地上,声调颤得就像快绷断的弦:“万岁息怒,万岁息怒啊。”
  大家都敏锐地感觉到不对,乾清宫近人都能拿的住朱厚照的几分脉。皇爷就是个炮仗脾气,怒气虽然来得快,可也去得快,因为他是不会忍耐,也不必忍耐的,有气一般当场就发,发过之后也就罢了,些许蝼蚁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次不同寻常,乾清宫上的铅云竟堆积了三四天,而今这场暴风骤雨终于到来了。
  朱厚照捂住胸口,瘫回到宝座上喘着粗气,半晌方道:“拿纸笔,拿纸笔来!朕索性就成全了他!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谷大用磕头如捣蒜,他心中暗骂,这位活祖宗,就不能消停个一时片刻吗?只是一面骂,一面还要保住李越,他和李越是利益共同体,他是李越在内廷的耳目,而李越就是他在朱厚照面前的免死金牌,如不是到了生死一刻,他是不想拆盟的。更何况,如今是李越下万岁的脸子,可不是万岁不想保住他。
  他两下就挤出了泪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啊。爷,李御史那身子骨,就是尊琉璃美人像,稍微磕磕碰碰的,那可就完了。他就是直肠子,万岁大人大量,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啊。”
  朱厚照的脸沉得都可以滴出水来:“直肠子?哼,啘呕不断,是啊,他就差没直接指着朕的脸说,看着朕就想吐了!”
  阴冷的杀机像湿漉漉的水雾一样在空中凝结,愤恨和难过的神色交替在他脸上浮现,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人留不得了,到了必须该杀了他的时候了。
  在他还是幼童时,就看到母亲张太后将父亲的爱情当作筹码,一次又一次地逼着父亲违背原则,不断地退步。他那两个愚昧无知的舅舅,竟然狂妄到醉后私戴天子的御冠,在宫闱之中玷污宫人!这种罪行,就是杀十次也不为过。然而,父皇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尽管气到火冒三丈,可最后都生生忍了下来,以至于张氏兄弟跋扈到索要盐引,私占民田军屯,让弘治朝约束权贵的新政最后毁于不断的放纵之中。
  那时,他就决定,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不会苛待后宫,但也绝不会让她们越雷池半步。谁都不能把他的感情当作筹码,亲生母亲不行,枕边人不行,所谓的臣下更加不行!
  可那时的他,还没有碰上李越。他没有想过,他也会碰上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胆子大到当面打他的脸,把他的一颗真心放到地上踩,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感情,偶尔的温柔是因为有利可图,一有不顺意的就来以死相逼!这个人太危险了,他甚至比母亲张太后还要可怕。张太后太蠢了,满心满眼就是娘家,不是求财,就是求官。可李越,他心眼太多,所求也太多,他根本给不了,也不能给!
  朱厚照告诉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再沉湎下去了,今日李越能逼他停大狱,明日李越就能爬到他的头上来。他必须要杀了他,他总会再对第二个人动心的,就如名花,没了玉楼春,还有魏紫姚黄可以赏。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会挑一个乖巧听话,可以放心宠着的,而不是像如今这个一样,天天捅他的心窝子。
  他深吸一口气,拈起一管精巧的玉螭纹笔,移到明黄色的绢帛上。可就在将要落笔时,他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分。鲜红的朱砂从笔端滴落,在圣旨上留下了一块红痕,这丑陋的痕迹仿佛也在嘲笑他:“如今你知道他为何敢一次次犯上了吧,他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朱厚照一时怒火中烧,他狠狠将笔掷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将圣旨揉成一团丢到脚下,重重踩了好几脚。谷大用现下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了,眼睁睁看着朱厚照呆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晌后,又抽出一张圣旨,这次他咬着牙终于写了一个“斩”字。
  斩!谷大用倒吸一口冷气,这动静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宫里是那么的明显。朱厚照的一笔不知怎么得又写歪了。他眼中目光变幻,竟然不知是悲还是喜,最后抬起脚来对着谷大用的胸口就是一下。谷大用被踹翻在地,唬得魂飞胆裂:“爷,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爷恕罪啊!”
  朱厚照摆摆手:“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谷大用的哀嚎声渐渐远去了,朱厚照又坐回到龙案前,拿起了今日的第三卷 圣旨,这一次他终于写出来了——“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御史李越,罔顾皇恩,不遵法度,屡屡欺君犯上,其罪当诛。然,朕念及往日情分,己令于私第自尽,其骨肉亲情仆使等,并皆放罪。【1】钦此。”
  他放下笔,任其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接着朗声道:“来人!”
  传旨小黄门像哈巴狗一样奔进来跪下,高举起双手,准备接旨。然而,他战战兢兢地候了许久,非但没等到那一卷轻轻的黄绢,反而等来了皇爷的一声怒骂:“朕迟早有一天要被气死!”
  这卷好不容易写好的圣旨,还是被丢了出去,最后在火盆里慢慢化为灰烬。
  朱厚照颓然坐在龙椅上,里衣都已然湿透了。他扶额长叹,只觉身心无比疲惫。直到火红的夕阳慢慢沉下,夜幕无声无息笼罩紫禁城时,他方在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呼唤声中惊醒。他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了麻木的双脚,喃喃道:“就如他所愿吧。就让他滚出京城。他若是就此没了,也省得脏朕的手,若是还有一条命在,那估计……也学乖了吧。”
  李家中,月池跪在香案之下,平静地接下了诏命。贞筠表情近乎茫然,她问道:“宣府?这是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