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问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了任务目标,怀疑你是在替别人做事,怀疑你接近我是抱有其他目的,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低下头,将额头跟苏逝川贴在一起,“我认真了,所以很怕你有一天会离开。”
两人鼻尖轻触,温热的鼻息交错缠绵,苏逝川感觉到他在微微发颤:“西法……”他伸手抚上他的脊背,主动将他拥抱进怀里,“别担心,我哪儿都不去,说好了看你长大,我一天都不舍得缺席。”
“你太会说话了,”西法放松下来,回抱住苏逝川,“等你做到了,我再信你。”
苏逝川笑而不语,搂住他肩背的左手一正手腕,查看通讯器时间:“时候不早了。”苏逝川把人松开,“你毕竟是随行的皇子,第一天还是要适当跟在陛下身边的,而且也快晚餐了,先回去吧。”
“你呢,不一起?”西法说。
苏逝川莞尔,笑得十分温和,看向旁边的墓碑:“难得过来,我想多待一会儿,”他又看向西法,特别补充,“一个人。”
西法很理解地点了点头,静了几秒,忽而笑道:“他或许有保持孤身一人的理由,但是只要见到了你,他就一定会爱你。”
“这种哄小孩子的话可哄不了我。”苏逝川笑了。
“不是在哄你,只是实话实说。”西法伸手十分亲昵地刮了刮苏逝川的鼻梁,“你这么好,即使不爱,也不会让他厌烦的。”
话闭,西法转而握了握苏逝川的肩,没再多说,沿原路离开陵园。
苏逝川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被一排柏树遮掩了去,才缓缓收回了目光。有些事,果然是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辜负,西法贵为洛茵帝国的小皇子,却没有因此受宠,反而在人后受尽冷落,到底是怎么形成刚遇见时候的那种性格的?
苏逝川哑然失笑,可再细想又觉得心疼。
上一世他追了那么多年,他低头捏紧鼻梁,用力地揉了揉,为什么要让他追那么久?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苏逝川快速收拢好情绪,眸光重新冷清下来。他转过身,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从容不迫地看向来人:“原来已经到了,发生了点意外,我还没抽出时间联系你。”
“在陵园入口,我看见你说的‘意外’了。”封尘的语气稀松平常,透着股令人舒服的熟稔感,他定着苏逝川看了一会儿,继而垂眸看向那座年代久远的墓碑,“感觉怎么样?”
苏逝川无所谓地笑了笑,坦言道:“没什么感觉,就像是来探望一个陌生的前辈。我了解他传奇的一生,了解他的丰功伟业,但却不了解他那个人,你觉得我能有什么感觉?悲伤么?”苏逝川摇头,“感觉不到。”
“你真冷血。”封尘客观评价。
苏逝川眉梢微挑,给了他一个狐疑的眼神。封尘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我知道你对他没有感情,我想说的也不是你跟父亲的关系,而是你可以把感情这种抽象的东西区分得很细,给每一种明确的定义,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上面浪费时间,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我可以把它当成赞美么?”苏逝川跟封尘并肩而立,同样看着面前的墓碑。
“可以。”封尘笑了起来,“那件事怎么安排?”
苏逝川抽出根香烟含进嘴里,打火点燃,吸了一口淡淡道:“我不确定陛下什么时间是一个人,也不确定西法什么时间会来找我,看情况,你等我通知吧。”
“好,我听你的安排。”说完,封尘静了半晌,最终还是犹疑着开了口,“为什么要对西法坦露自己的身世,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很不喜欢提起那件事么?”
苏逝川侧头看他,没有说话。
封尘猝然看进了对方幽暗的眸底,仿佛被某种生分的物质刺了一下,匆忙做出解释:“我无意偷听你们的对话,但是这里太静了,我考虑过暂时离开,又担心会错过跟你见面的时机。”
“没关系,反正都是你知道的事。”苏逝川的口吻很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人心理上都存在一个弱点,他们很容易在倾听过程中安静下来,下意识去感同身受,继而产生共鸣、放下介怀。我不是在单方面向西法坦露自己的身世,而是在和他交换秘密。”
封尘恍然大悟,不得不感慨苏逝川这人真心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在他身上哪会有什么真情流露?说逢场作戏虽然过了,但这里面到底有几分真情和几分假意,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才说得清楚。
“你有迟疑?”封尘一阵见血地点出来。
苏逝川平平“嗯”了一声:“毕竟是他的父亲,不多问一句我会良心不安的。”
封尘闻言侧头看他:“那如果从三殿下那里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答案呢?如果他们感情很好,你又打算怎么办?”
苏逝川迎上他的视线,心平气和地说:“那我会做好良心不安的觉悟。”
封尘不置可否,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了很多。他设想了假如自己身处苏逝川的位置,设想了假如未来西塞安排他对苏逝川身边的人下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究竟会不会犹豫?犹豫过后又究竟会不会做?
说一句话很容易,暗杀一个人对他们来说也很容易,真正困难的是事后面对。
“觉悟”这种抽象思想每个人都有,但觉悟可以承受住多沉的担子,这就要因人而异了。
见他不在提问,苏逝川便弯腰把抽剩的半支香烟插在父亲的墓碑前,上午或许刚下过雨,草坪土质变得十分松软,散发着好闻的水汽。苏逝川的样子看起来很虔诚,似乎真的是远道至此的扫墓人。
做完这些,他转身独自出了陵园。
此时太阳的西落渐入尾声,万丈光芒从地平线射出,在湖水表面映出一道闪闪发亮的波光。苏逝川放缓步子,终于得空把“三殿下也在”这件事通知给了星陨。
按照计划,“刺杀皇帝”和“刺杀皇导师”这两件事必须尽可能同步进行,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削减他身上的嫌疑,所以苏逝川安排星陨随时关注皇帝的动向,现在这个时间,那三人很可能已经在教堂内了。
只差一个时机,如果迟迟等不来皇帝独处的机会,那就只能让主教和皇后为他陪葬了。
夜十点,苏逝川洗过澡,正在查看下属反馈回来的值岗报告。这时敲门声响,他没有在意,只当是又有下属上门汇报些事情,便随口应了声:“请进。”
门被应声打开,来人没有进来,就地对苏逝川说:“原来中将在处理公务,看来是打扰了。”
苏逝川听出对方的声音,匆匆偏头确定,然后赶忙起身迎上去:“您怎么来了,陛下有事?”
门外站的人是皇帝身边的总管,见人来了,便朝苏逝川客气地欠了欠身,说:“陛下想约您去书房谈谈,不知道中将现在忙不忙。”
“都是日常报告,我可以回来再看。”苏逝川说,“劳烦您带路了。”
整座光明大教堂呈现出倒置的十字形,礼拜堂位于主建筑的一层,后面则是休息区和中庭的露天花园。总管所说的书房也在主建筑,紧挨着礼拜堂,书籍多以宗教方面的为主,对普通人来说可阅读性不大,但因为隔音效果极好,所以很适合面谈。
苏逝川跟在总管身后,翻腕查看通讯器,不出意外地看见了苍星陨发来的消息,内容大致为皇帝在一个适合下手的地方,询问他的意思。苏逝川不方便细说,只回复了让他们做好准备。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光明大教堂的礼拜堂。
这类建筑的修建很讲究角度和方位,彩绘玻璃的安置往往极有技巧,要确保光束穿过玻璃可以洒落在主神的雕像上,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二十四小时绝不间断。
礼拜堂燃烧着上千根白蜡,火光无风自动,一束清冷的月光穿过东面斜顶的那扇彩窗,倾泻而下,盈盈铺洒在主神慈爱俊朗的面目上。苏逝川从旁边的过道绕过去,投映在地面的影子被烛火无限拉长,延展至雕像表面,形如近神的鬼影,无声和诡秘。
大厅里已经部署好了皇室禁军,哪扇门后会通向书房一目了然,苏逝川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整座礼拜堂的结构,在脑中快速规划好三位下属的撤离方式。余光不经意间一瞥,苏逝川短暂一怔,旋即很大方地侧头看过去。
西法坐在中间一排长椅上,手肘支着前面一排的椅背,十指交握相扣,把自己加装成一名虔诚的信徒,实际上却在肆无忌惮地摇尾巴。苏逝川朝他扬起嘴角,意思是“我看见你了”,大尾巴狼则不怀好意地吻了吻十指的次关节,然后朝他的方向轻轻一吹。
苏逝川淡定收下这个大胆逆神的欲望,收拢了心思,手指盲打,给封尘去了条消息:【来。】
总管在书房门前停下,苏逝川随即顿住脚步,驻守入口的禁军士兵朝他恭敬行礼,总管回头看向苏逝川,笑道:“就是这里了,中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