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雄?!”容佑棠脱口而出,眼皮直跳。
“正是。”孙骐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轻声道:“何仲雄当初一起押粮去顺县,咱们同桌吃了好几顿饭。”
——明白了!看来当时不止我一人试探何仲雄,你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容佑棠定定神,并不点破,正色道:“但朝廷后来查明,他和九峰山匪首暗中勾结、频繁交易粮食与药材,助纣为虐,证据确凿,四月初已被斩首。”
“何家明面的一切财产被抄没充公,赫赫扬扬的豪富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孙骐颇为感慨。
齐志阳冷冷道:“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陛下已算开恩了,若再往下查,不定是什么罪名。”
“今夜冒昧打搅,孙某正是要向钦差揭发游冠英、季平与何家之间的勾当。”孙骐毅然决然道。
容佑棠精神一震,两眼放光,倾身屏息问:“他们之间有何勾当?”
“其一,游冠英玩忽职守、任人唯亲,纵容甚至唆使州县官员横征暴敛。这点想必诸位已亲眼目睹,他任巡抚以来,仅有延河河道一件拿得出手的政绩,除此以外,再无其它。”孙骐尽量冷静地陈述。
齐志阳皱眉,但没说什么。
“其二,游冠英和季平大肆敛财,收取州县官员的好处,违背民心提拔或往上推荐。例如知州甘宏信,最初是同进士点的九品主簿,他家与季家是世交,在河间辗转几处为官,短短五六年,非但缺乏可称道的政绩,还几次胡乱判案、草菅人命,可他居然能升为知州!其中若没有巡抚和知府的力荐,吏部那一关怎么通过的?”
“好!只要他做过,就不愁找不到线索。”容佑棠颔首,继续凝神细听。
“其三,游冠英和季平与何烁勾结,几乎霸占了延河河道,经营布匹和药材、瓷器等生意,明面的、背地里的,财产不知几何。何烁豢养了一群匪寇,稍有官员或商人不服不平,游季二人即叫何烁指使匪寇暗下黑手,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孙骐激愤至极,气咻咻,胸膛剧烈起伏。
“豢养匪寇?”容佑棠目瞪口呆。
“竟有这种事?”齐志阳吃惊地皱眉。
“千真万确!”孙骐坚定地点头,扼腕,喟然长叹道:
“孙某初上任同知时,他们十分随和亲切,宴饮谈笑融洽和乐,不出三月,便邀我合伙发财,我心想:朝廷并不允许在任官员亲力经商、我家里又有祖辈传下来的生意,无暇分身,故婉拒了。后来才知道:当时陛下为扶持河间漕运,命工部拨下十艘大船,使用不足一年,就被匪寇劫掠四艘,游冠英上报了损毁——实际上,那四艘船正是他们指使匪寇抢劫的,稍加修葺后,摇身一变,就成了何家的民船!种种类此事件,不可胜数。”
容佑棠忙问:“兹事体大,孙大人可有证据?”
“有!”
孙骐脖子一梗,明确指出:“朝廷不是抄没了何家吗?那七八艘官船做工精良,二十年不坏,抄没后充公,又归还了河间漕运司,暂未动用,钦差大人可去调查,哪怕表面换了油漆和部分雕饰,内里做工却是变不了的。何家出事后,游季二人要抹平的痕迹太多了,还没顾得上销毁官船。”
“豢养匪寇未免太耸人听闻了!”齐志阳压低声音,疑惑问:“何烁从前是朝廷命官,他其实是土匪头子?”
容佑棠叹道:“其实,年初调查何仲雄勾结匪首一案时,我们查出何仲雄曾买通杀手击沉生意对手船只、致使对方全家溺亡。所以,他被判斩首一点儿不冤。”
“哪里用得着买通呢?”孙骐一拍大腿,语重心长道:“那就是他家养的杀手!”
“不过,你从何得知这些绝密?”齐志阳狐疑问。
孙骐眼神清明,不躲不避,细细解释道:“下官本来只是疑虑,但两年前甘宏信邀请下官宴饮,又想拉拢我合伙发财,岂料那厮反而喝得更醉!他得意洋洋透露最近一笔买卖分的银额,下官伺机诱供,因为他和季平交好,遂套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丑闻。”
容佑棠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字斟句酌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拿出直接有力的证据,口说无凭,可别叫对方倒打一耙,反咬咱们诬告。”
“有证据,只是很难拿到手。”孙骐扼腕。
“是什么?”齐志阳立刻追问。
“我听甘宏信喝醉了吐露的。据说挖凿延河河道的计策是何烁献给游冠英,何家和季家联手把姓游的推上巡抚之位,而后荫庇其下胡作非为。因此,何家免不了时常打点游冠英,金银财宝、美酒美人,每一笔都有详细账目、有证人。所以,游冠英摆脱不了何烁。”
“行贿的账本和证人?”容佑棠屏住呼吸,垂眸沉思。
“何烁呢?”齐志阳大受鼓舞,斗志昂扬问:“他被抄家后哪儿去了?”
“不知所踪。”孙骐忧心忡忡,关切道:“齐将军倒没什么,但容大人可千万要小心,你当初……参与了调查他儿子何仲雄,人之常情,何烁怕是恨毒了你。”
容佑棠正色道:“多谢孙兄提醒,我确实参与了调查。但绝对没有捏造证据或者屈打成招,问心无愧。何仲雄犯罪事实确凿无误,按律被斩首,死有应得。”
——假如不是因为何仲雄勾结匪首一案与韩如海和桑嘉诚恩怨、原顺县县令贪墨案等撞成一团,而承天帝彼时正忙于促成北郊大营开建,何家的案子还得往下查。岂容何烁逍遥法外?
“哼,我们巴不得他现身报复,来个彻底解决。自古邪不胜正,他狂得了一时,狂不了一世!”齐志阳掷地有声道,毫不畏惧。
“好!孙某正是敬佩信任二位的为人,否则岂敢赌上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冒死揭发游党?孙骐大加赞赏,无奈道:“坦白说,假如今天没有亲眼目睹二位开堂审案,我仍下不了决心。”
“哈哈哈~”容佑棠愉悦笑出声,泰然自若,悠然道:“孙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一入河间就开始得罪人,上至巡抚下到捕快,你没看见朱主簿憋屈的模样?横竖要背负骂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彻底的。”
“庆王殿下更是嫉恶如仇。”齐志阳感慨道:“当年有个押粮官吃了熊心豹胆,打西北军物资的主意,将御寒棉衣以次充好,查清属实后,被殿下当场斩了。”
“哎呀,真的是……”孙骐心驰神往,惋惜道:“只恨在下无才无德,不得追随殿下左右。”
“孙兄过谦了,你今夜主动揭发,已是难能可贵,小弟佩服。”容佑棠说着,起身给添了茶。
“不敢当,愧不敢当!”孙骐连连摇头,哀叹道:“我自知情以来,寝食难安,几度想入京揭发,却实在担忧家小,我一人即便死了、也算死得其所,但万万不能连累无辜亲人。”
齐志阳欲言又止,谨慎道:“一旦查明属实,游党主犯至少抄家斩首,从犯亦难逃严惩。总之,我们会尽力处理干净,保证孙大人一家的安全。”
“至于那些亡命之徒,只要头领被尽数消灭,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九峰山土匪当初多么狂妄?最后还不是被朝廷派大军彻底剿灭。”容佑棠宽慰道。
“沙沙沙”,禁卫长奋笔疾书,其两名同伴在旁协助,研墨铺纸、晾干墨迹。
他们密谈商议至黎明前夕,禁卫长足足写了一沓纸,简要概述密报内容,而后请两名钦差和孙骐过目,最后所有在场者签字画押,作为草证。
“天亮了。”容佑棠一口饮尽冷茶,起身伸了个懒腰,满脸倦色。
齐志阳打了个呵欠,嘱咐禁卫:“阿立,你带个人去前堂偏厅闹起王家村民,妥善掩护孙大人离开,务必严守其行踪!”
“是。”
“多谢二位大人。”孙骐感激地拱手,终于吐出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秘密,他舒坦了很多,可谓神清气爽。
“孙大人保重,一旦察觉对方异动,即刻来报。”容佑棠关切叮嘱。
孙骐莞尔,嗤道:“那次甘宏信酒醒后,估计怀疑自己说漏了嘴,千方百计地试探,被我糊弄过去了,他乐得自欺欺人,否则游党第一个饶不了他!”
“孙兄快走吧,暂时隐一隐,对咱们都有好处。”容佑棠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