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个禁卫整齐划一地跟在姚鼎言身后。
很快地,姚鼎言一行人见到了令他们整颗心都吊起来的一幕:有人拿着匕首刺向谢则安!
如果说李明霖转述的情况只是让姚鼎言震怒,那这一幕真的让姚鼎言目龇俱裂。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此事若放任不管,日后百官的安全如何保障!
姚鼎言气急,命禁卫拔剑围拢难民。谢则安身边的禁卫不是摆着看的,他们很快把刺客制服,没伤到谢则安分毫。那刺客是个硬气的,见行刺失败,狠狠一咬舌头,自杀身亡。
谢则安退开两步,任禁卫把自己护在身后。
那为首的老翁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戚求饶:“官人,我们并不知情!我们并不知情!”青年汉子也意识到其中利害,忙跟着老翁跪下,喊着同样的话。难民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口里都在讨饶。
谢则安刚要开口,姚鼎言已经继续下令:“把这群刁民围起来,听候发落!”
谢则安上前几步,朝姚鼎言行了一礼,口中阻止道:“先生且慢!”
姚鼎言脸皮抖了抖,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三郎,你一向心软,这事你别管了。这种事要是不严惩,难保不会有人效仿!朝廷百官的安危岂能儿戏?收起你的仁慈心肠!”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先生你若是严惩了他们,才是遂了歹人的意!”
姚鼎言与谢则安对视。
谢则安说:“此人虽然瘦弱,却不是难民那一种瘦法,显然并非难民,只是趁乱混入难民之中兴风作浪罢了。他难道眼瞎目盲,看不见我身边带着多少人?如果他看见了,还敢这样行刺我,说明他的目的本不在杀我——他的目的是摆出杀我的架势,挑起我们与难民之间的矛盾。这只是头一批难民,若是我们伤了他们、杀了他们或者把他们统统打入大牢,主使者趁机把消息传开,很容易挑起矛盾……”
谢则安声音不大,只有他和姚鼎言能听见。姚鼎言听谢则安在片刻之内分析出其中利害,顿时沉默下来。
谢则安说:“如果先生你看一看他们的模样,就会相信他们绝对不是心怀鬼胎之人。”
姚鼎言望向跪倒在地的难民。
他们统统瘦骨嶙峋。
老弱妇孺病的病,弱的弱;青壮伤的伤,瘦的瘦。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来惹事的——他们只是实在过不下去,才想入京求一个公道。对这样的人兵戈相向,他于心何忍?
姚鼎言并不是平步青云直接登上相位,正相反,在应召入馆阁之前他曾经在地方呆过好些年,比之不少京官要熟悉下面的情况。不管是青苗法、免役法还是保甲法,都是基于地方上的问题而设,抚心自问,他不曾做过有愧于百姓的事。
……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姚鼎言知道难民入京第一个遭殃的是谁。
难民入京,头一个需要承担责任的是他!他身居相位,今年许多事都由他定下,出了问题不找他找谁?所以在看到难民行刺谢则安,姚鼎言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些难民都强压下去。正好有这么个好由头……
姚鼎言转头对上谢则安清明的双眼。
谢则安未必看不出他的想法。久居朝堂,在他心中“百姓”两个字渐渐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大势”——新党的“大势”。“大势”所趋,些许牺牲在所难免——比如眼前这凄惶无依的少数人。
姚鼎言唇抖了抖,不知该不该为自己辩解一二。他与谢则安对视片刻,开口吩咐:“收起佩剑,围起来就好。”说完以后他迈步上前,对为首的老翁说,“老人家,你可认得刚才那名刺客?”
老翁不敢矢口否认,他上前对着刺客的尸体辨认片刻,拜伏在地:“回官人,草民认得他。他是在五天前加入的,自称也失了地。草民见他瘦如柴骨,信了他的话,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名册上,让他随我们一起入京。他叫查武,说是许县人。他行刺小官人之事我们毫不知情!”
姚鼎言见老翁比自己年纪都要大,瘦弱可怜,心中有些不忍。他看了眼谢则安,上前扶起老翁:“把名册给我看看。”
老翁闻言心神一松,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名词:“名册上所记的都是我们县里的人,只有少数是半途加入,草民把他们何时加入、是何地人都写在上头。”老翁话还没落音,已有几个身形鬼祟的人想要逃出难民堆,往无人看守处逃逸。
姚鼎言高声喝令:“迎县人莫要惊慌,留在原地!张统领,立刻把那几个外乡人抓起来!”
谢则安敛手静立一侧,看着姚鼎言揪出煽风点火之人。
没想到老翁身边那青年汉子并不听令,站起来号召:“把那几个用心险恶的家伙抓起来!快!别让他们跑了!堵住他们的嘴,别给他们自尽的机会!”难民虽然瘦得可怜,一路上却也是相互扶持、默契十足,青年汉子一声令下,难民中的青壮马上行动起来,抓人的抓人,堵嘴的堵嘴,很快把试图逃跑的几人抓了活的。
青年汉子扑通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官人明察!我阿翁好心好意收留他们,一路上对他们颇有照料,没想到他们居然是这等逆贼!”
谢则安知道姚鼎言最不喜欢别人擅作主张。他怕姚鼎言不喜青年汉子自行行动,忙上前一步,温言说道:“先生自会查明事实,绝不牵连无辜。”
相较于出场就摆了冷脸的姚鼎言,青年汉子对谢则安比较信服。听谢则安发了话,他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垂首静待姚鼎言发落。
姚鼎言从最初的惊怒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睨着谢则安:“三郎你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想着自己。这段时间你接二连三遇险,不知道小心就算了,还直接往最危险的地方跑。末了还要替别人操心,你说你图什么?”
姚鼎言说完,眼角往身后的谢季禹那儿扫了扫。谢则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对上了谢季禹不赞同的目光。谢季禹可以避祸那么多年,正是因为他的小心和无争,对于这种亲临险境的事谢季禹一向是不干的。
要帮别人,不一定要让自己涉险。
谢则安一怔,却还是说道:“不图什么,就是觉得该来。”他抬眸与姚鼎言对视,“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够,远远不够。”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说的不是场面话。要不是深知谢则安的秉性,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谢则安和新党对着干,甚至肆无忌惮地撬新党墙角。他知道的,即使谢则安的主张和他不一样,谢则安的目的和他却是一样的。殊途未必不能同归,他其实也想看看谢则安能做到哪一步。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新党败退,守旧派卷土重来,谢则安就是钉在朝廷里的一颗钉子——有谢则安在,总能守住一点点。
姚鼎言有着充分的觉悟。他已经把守旧派往死里得罪,将来要是他真的失势,那些人极有可能全面否定新法。无关对错,只与立场有关:他登上相位,拼命打压守旧派;守旧派重掌相权,自然不会放过“新党”。
听到谢则安的自我反省,姚鼎言也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斥骂他一顿好。他挺喜欢谢则安这脾气,但又害怕谢则安会因此而吃亏。
像这次难民入京,怎么都轮不到谢则安来操心。
姚鼎言说:“此事你不必管了,我会亲自处理。”
谢则安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反对。他说道:“我已托张大哥出面安置难民,先生可以和张大哥商量商量。”
姚鼎言说:“这种事你张大哥倒是做得顺手。”
谢则安说:“当年张大哥一家也是因为饥荒流落到京城,大德还因此而入了宫,所以张大哥总不忍心看到人忍饥挨饿。”
姚鼎言夸了一句:“你认得的都是这样的人。”
姚鼎言上前询问老翁因何事来京。老翁又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知姚鼎言,在他说话间,那一文一武两位官员已走上前来,静候在旁等着姚鼎言问话。
谢则安敏锐地感觉出这两人对姚鼎言并不像对自己那样恭敬。
他微微皱起眉头。
老翁不知道眼前的人正是传言中的“恶相”,原原本本地把土地被吞的过程说了出来。旁边的难民们听到伤心处,忍不住张口骂道:“都是那个姚丞相招来的祸端!自从有了青苗钱,县里的牛鬼蛇神越来越多!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了!”
姚鼎言本来还仔细听着,听到这话后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