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深吸一口气,想到建康的王谢士族,想到京口的郗愔,想到冠礼上见到的族人,想到未能听到的那首笛曲,嘴里莫名尝到一丝苦涩,苦得他喉咙发紧,胸口发堵。
世事如棋。
贾秉荀宥都曾言,他当做执棋之人。
然而,真正坐到棋盘前,桓容突然意识到,执棋不比做棋子轻松,付出的和失去的半点不少,甚至更多。
换成三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能这样揣测人心。现如今,他只怕心思不够深,轻易被别人带进沟里。
“阿母,儿手中有禅位诏书,是东海王所写,并有宦者可以为证。”
南康公主点点头,这事她知道。
“建康局势不明,人心难断,谁敌谁友一时难辨。真有用到诏书之日,东海王出面为证,总好过一名内侍。”
“你不怕他反口?”
“儿既有此意,自有应对之法。”桓容正色道,“儿上表求情,不为洗刷他的‘罪责’,只以情说事,请降其爵。”
在这件事上,甭管目的为何,总能找到利益一致的帮手。如果事情顺利,还能将人移出姑孰。
待到时机成熟,自可设法一手掌控。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没天子可以挟,却手握禅位诏书,再有废帝为证,世人纵有非议,乱臣贼子的罪名终可丢开。
司马奕貌似疯狂,却没有彻底失去理智。种种迹象表明,他固然脑袋有坑,遇上性命攸关的大事,勉强还能拎得清。
和把他踹下皇位之人相比,桓容明显更能“信任”。而且,桓使君不介意给他承诺,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只要识相些,肯老实合作,必能活到寿终正寝。
“阿母,金印需尽快取来。”桓容认真道,“儿不便于动手,阿母可有办法?”
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李夫人。
后者轻轻颔首,笑道:“郎君放心,此事不难。不过,郎君需得挑选人手送往姑孰,摆出诚意,护新安郡公主安全。”
如此一来,阿叶才能成功说服司马道福,让她站到桓容一边。
和诏书一样,他日取出金印,有司马道福为证,自能向世人表明,此乃司马昱本人之意,不是桓容诳语。
大致方向确定,细节可交给荀宥贾秉等人合计。
“这事不好办,务必要提心。姑孰那边有消息送来,我会立刻让人知会于你。”
“阿母费心。”
“算不上。”南康公主饮下一口茶汤,道,“世事变化无常,你需有所准备。哪日姑孰传来丧报,莫要措手不及。”
“再则,多和族中联络,尤其是你几个叔父。是不是能接过你父手下私兵,五成靠你自己,五成仍要他人相助。”
“阿母放心,儿日前又得一批耕牛,已挑选百余头,分别送往江州和荆州。”
还有几件事,桓容不好当面说。
桓冲有意市糖,桓豁对幽州的粮食很感兴趣,叔侄三人书信往来频繁,往返三地的商队络绎不绝,顺便还带上了益州。
在利益的推动下,即便渣爹驾鹤西归,桓氏的势力仍会牢牢盘踞在长江中游。只要族中不发生内讧,让外人插不进手,桓氏非但不会衰落,更有可能再进一步。
当然,前提是不突生意外,例如桓冲脑袋进水,突然神志不清;亦或是桓豁走路没注意,猛然间撞上柱子;要么就是天降巨石,桓容又被砸穿越。
母子俩说话时,屋外又飘起雪子。
婢仆站在廊下,看着两头幼虎在院中玩耍,虎女和熊女未着长裙,而是穿着类似男子的短袍,提着幼虎的后颈,啧啧两声,直接用布包裹起来,回房擦爪顺毛。
三头小马留在院中,半点不在意飘落的雪子,厚实的鬃毛被风吹起,嘶鸣两声,兴奋地跑了起来,互相追逐,精力愈发显得充沛。
袁峰自书院归来,先往东院问安。
“峰已征得先生同意,明岁可习六艺。”袁峰小脸通红,明显兴奋未消,“峰不愿落于人后,骑术之外当习射艺。”
话落,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着桓容。
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自入学院以来,小孩的性格明显变得开朗,很少再见到寿春时的彷徨阴郁。如今还学会撒娇,换做几个月前压根想不到。
“不用再眨了,我会送去书信,请公输为你造一把短弓。”
“谢阿兄!”袁峰双眼发亮。
“先别急着谢。”桓容话锋一转,正色道,“既决心学习,就要做到最好,不可遇难即退。”
“诺。”
袁峰正身端坐,小脸绷紧,表情肃然。
“峰读史书,仰慕前朝英雄,欲以陆伯言为榜样,时刻鞭策己身。他日学有所成,必会竭尽全力助阿兄成就功业。”
桓容:“……”
刚说小孩终于“正常”了点,没高兴两分钟,又被当头砸下一棒。
这是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想法?
无奈的叹息一声,桓容刚想开口,对上小孩满怀期待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到底拍拍袁峰的肩膀,道一句:“好,阿兄等着那一日。”
“峰一定努力!”
桓容默默点头。
小孩说他仰慕陆伯言,陆伯言……陆逊?!
一念闪过,桓使君突然意识到,袁峰读书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真心是学霸中的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