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静滞的空气里,只有粉笔和黑板接触沉闷的声音。胡玉记上最后一笔,收回手,看向讲台下那些卖力记录的黑压压的小脑袋, 她心中欣慰而又不舍。
她在给五班的学生们估分,这也大概也是他们师生三年的最后一次集体授课, 但没办法, 即便有再多的眷恋, 雏鹰也总有一天要离开巢穴的。
副校长和一众老师则聚在另一处办公室里开会,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正式高考完毕,拿到了这一届的试卷之后,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之前自以为严正以待的准备出现了多么大的纰漏。这一年的高考,难度完全超出了预计。
翻试卷哗啦啦的脆响中, 没有一个人开口, 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五班, 这群一向成绩不咋地看什么试卷都特别有难度的学生毫无概念,胡玉在考前提醒了他们将大题的解题步骤全都记住回来默写,因此众人几乎都拿了本写的乱七八糟的草稿本,大家伙叽叽喳喳, 相互探讨, 哀叹伴随着喜悦的笑声——
“这题我居然做对了?!”
“哎呀, 这题果然错了!”
“你解题步骤写的不完整啊, 肯定要扣分, 胡老师!他这样要扣多少分啊?”
“快算算算算算算。”
“你总分多少啊?”
“好像只有两百多……”
“我去,满分七百多你就考二百啊!”
高胜的分估出来了,他有些发愁,语文不太好算分,他自己多扣了一些,最后算出来,好像只有四百出头,按照前几年的分数线来看,这成绩别说重点了,三本都悬。
可能是前段时间被林惊蛰耳提面命盯着复习的缘故,周海棠意外发挥得比高胜好,他估完自己的分后,就静静地蹲在一边等林惊蛰的结果。
林惊蛰粗略算完,看着最后的总分,迟疑了片刻,又按照更高的标准再算了一遍。
高胜心急如焚,等他终于停下,又是担心又是期待,连坐都坐不住了,手指头迅速地敲击桌面:“多少分啊多少分啊多少分啊……”
林惊蛰默默地停下笔:“好像……挺高的。”
高胜惊喜地瞪大眼睛,周海棠蹭的一下扒着桌子窜了过来,邓麦也急忙问:“去年群南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是六百一,能过六百一吗?”
林惊蛰凝重地回答:“应该可以。”
“噢噢噢噢——————”
虽考得好的不是自己,但四下里听到这一消息的五班学生们仍旧集体欢呼了起来,高胜兴奋地使劲儿朝空气挥了一拳:“棒!”
林惊蛰看上去并没有多么的激动和喜悦,但实际上,他心中也为自己刚才估出的分数感到难以置信。
他知道自己几场考试下来状态都非同一般的好,也知道自己早为考题的难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分数线也远远超出了他心中原本的预估。
林惊蛰拿着志愿表,在后几栏填好了几所原本考虑过的学校,静默良久之后,还是提笔,在首栏上珍而重之地写下了那个就连上辈子也从未奢求过的大学。
高胜自觉考得不怎么样,就有些灰心,想乱填几个,保证能上就行。还是填完志愿后恢复了冷静的林惊蛰拦住他草率的冲动,为他挑选了同在燕市的燕市梧桐大学。
这所大学虽不是重本,但也算小有名气,同样是全国最早设立计算机专业的一批院校之一,在后世培养出了许多知名互联网人,计算机专业更是相当能打,口碑丝毫不逊色名列前茅的那几家。
计算机专业后世会成为梧桐大学最为热门分数线也最高的专业,无数学子捧着优秀的高考成绩挤破了头也想进去。但眼下,在这个计算机尚且不够普及的九十年代,它的身价还未发展得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见他执意要给自己加这个志愿,高胜虽不阻拦,心中却也不抱期待。毕竟梧桐大学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按照他这次估出的分数,想进去估计得撞大运才行。看着林惊蛰为自己填写时严肃认真的表情,高胜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不是自卑,但他学习上的能力,就连母亲胡玉都不曾敢抱多大的期待,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林惊蛰不会看不起。
但林惊蛰知道自己所做的决定有多大的把握。
他的优势在于重活一遍,这个世界或许有些细节会因为他的改变出现蝴蝶效应,但大体的发展,绝对是他再重来十遍也撼动不了的。
这群学生们没有概念,他却知道,这一届高考前所未有的难度,会给之后的招生环节造成多大的影响。
梧桐大学上一年的门槛对高胜来说似乎有些高,但倘若它降低了分数线呢?
也因此,在帮助高胜填完志愿后,林惊蛰少见地热心了一回,也指导班里的其他同学多选了一个比自己预估的分数线略高的志愿。
做完了这些,林惊蛰才猛然想起,周海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好像从今天估分起,他的情绪就格外低落。有上辈子前车之鉴在前,林惊蛰不敢对自己这个发小的人生路有丝毫懈怠,他拉上邓麦和高胜找了半天,终于才在操场旁边的高低杠边找到了正在抽烟的周海棠。
周海棠蹲在地上,背靠着高低杠,以往没心没肺到有点傻的面孔,第一次显出深沉的颜色来。
他朝气势汹汹走来的林惊蛰露出一个成熟的笑:“惊蛰,我不想上……哎哟!”
林惊蛰连听都不听,提腿就踹了他一脚,把他叼嘴上那个不知道那里捡来的恶心的烟屁股拔走,抬手开揍。
周海棠故作成熟的表情一下就碎了个干净,他也不敢还手,一边弓着背闪躲,一边口中不住求饶。
“还敢抽烟了!”林惊蛰挥了他后脑勺一把,皱眉喝道,“少废话,上去把志愿填了!”
周海棠双手抱胸,还维持着防御的姿势,神情发苦:“惊蛰,我真的不想上学了。”
“你说个理由。”林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能说服我,我立刻走人。”
“哪能让你走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海棠苦笑一声,“我妈前几天,因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回娘家借钱了,但没借到。”
周海棠家原本不该那么困难的,他父母都是郦云暖瓶厂的职工,双职工家庭在这个年头,不敢说经济优渥,但肯定也不愁吃穿了。可坏就坏在去年年中,他妈突然被厂里安排下了岗。
两份经济来源立刻缩短了一半,一家三口的衣食住行,周海棠的学费,两家老人的赡养,压力全都集中在了周海棠父亲每个月二百块钱的工资上。
周海棠叹了口气:“惊蛰,我不像你,我肯定进不了重点大学,也肯定拿不到奖学金。假如真的上大学,我不想跟你和高胜分开。但我算了一下,假如我也去燕市,不说每个学期几百块的学费,就是每个月一百块钱的生活费,我爸妈肯定都出不起。钱倒是可以借,但借来怎么还?等我毕业,至少要四年。”
想到前些天晚上听到的躲起来的母亲压抑的哭声,周海棠下定了决心,他要出门打工,为父母减轻一些压力。
他认真地看着林惊蛰,眼神中写满了自己坚定的信念,他觉得林惊蛰肯定会理解自己的选择,却不料对方的突然又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记响亮的拍打。
“放屁!”林惊蛰真是服了这群小屁孩了,自以为成熟,实际却幼稚得要命!
周海棠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决定究竟放弃了什么,只是四年的大学生活和父母的负担吗?大错特错!
但跟小屁孩说道理是讲不通的,林惊蛰抬手抓住他的衣领,朝着教学楼的方向拽:“行了,别屁话了,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现在你给我赶紧去把志愿填了!”
周海棠挣扎:“我不要你替我出钱!”
林惊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抬腿狠狠踹了过去:“闭嘴!想得美,谁给你钱!我踏马意思是让你自己去赚!”
自己去赚?周海棠很茫然,他一个刚成年的高中生,猴年马月才能赚到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但林惊蛰明显已经气得快发疯了,他也不敢再去摸老虎屁股,心想着得用缓兵之计,因此只能顺从地回到了教室。
他没想上大学,因此根本没做功课,只能抱着玩笑的心态照着高胜的抄了一遍,用于安抚林惊蛰。
胡玉收回志愿的时候吓了一跳,五班这群孩子的目标完全超出她的预计。
其他学生还好,虽然第一志愿都定得稍微高了一些,但候补的那些选择尚都算合理,只是……
她抽出三张志愿表,面色略有些凝重,高胜和周海棠填的是什么专业?计算机?
不过这个梧桐大学去年的分数线有四百七十多分,他们考上的可能性反正也不大,随他们去吧,可是林惊蛰这一张——
胡玉错愕地看着填在第一志愿那一栏里的“燕市大学”,停顿了足足两秒,才让激跳的心脏恢复平静。再往下看去,林惊蛰总共就填了四个大学,全都位于燕市,上一届录取分数线最低的专业,都要比群南大学高出好几分!
胡玉从林惊蛰放弃群南大学的保送名额起,就一直担心他在选志愿上会表现得过于激进,如今担心的事情终于变为了现实,她整个人都愁成了一朵苦菊花。
这志愿她怎么敢交上去?交上去就害了林惊蛰啊!
燕市大学,那是什么概念?林惊蛰选择的还是热门的金融专业,去年这个专业可是比群南大学高出了整整二十分!
二十分在高考成绩里代表了什么,没有人比她这个资深的高中老师更加清楚了,而郦云这个小城市,自她任教以来,每年莫说分数线高出一二十分的燕市大学,就是群南大学,能靠自己的成绩考进去的学生都寥寥无几。
林惊蛰这是被二模突然提高的成绩误导了啊!可二模的考题难度和高考哪里是同一级别?更何况她仔细分析过林惊蛰的成绩,这孩子在一班时,最好的发挥也比当时的第一名于志亮要逊色一些,作为老师,胡玉从不怕不爱学习的学生,她怕的就是像林惊蛰这样的因为某一次出色的发挥失去平常心的孩子。
胡玉找到林惊蛰,想劝改一下第一批的几个志愿,却被林惊蛰很坚决地拒绝了。
她愁得要命,为此也没了去问儿子为什么第一志愿填计算机专业的心思,只能找到副校长瞿原,试图大家一起想法子劝劝。
瞿原哪里敢去?他虽然现在是代校长,可之前市领导考察时,他是亲眼见证过杜康对林惊蛰格外重视的场面的,因此陶方正倒台后,他就对这个以往不太起眼的学生格外地忌惮。
高三的几个其他任课老师也觉得这些志愿太不现实,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
但他们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必然是固执己见的,化学老师便劝说:“你要不帮他改了吧,那个燕市大学,怎么可能呢,你往前挪一位,把群南大学填上去,再加几个二类志愿,林惊蛰的成绩考群南大学应该没问题,实在上不了,也有个二类可以选择嘛。”
这提议得到了不少老师的认可:“是啊,到时候成绩出来了,他肯定会感谢你的,小孩子嘛,有时候走歪了我们就得拉一把。”
胡玉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个下午,脑子里盘旋着这个建议,她挣扎得心都揪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去做。
不论如何,这是林惊蛰自己的意思,作为老师,她可以给出建议,却不能代替对方做出选择。
不行就复读吧,他才高三,还年轻,脑子那么聪明,未来的人生也那么长,倘若真的失利,也能给他的人生增加一些教训。
胡玉怀着深刻的无力和负罪感,将这批志愿照章交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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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惊蛰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趟周海棠的家,他觉得自己应该将周海棠的心态告诉他父母,让他父母出面稳住他。现在虽然志愿填了,可等待出成绩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林惊蛰担心周海棠会在这段时间里出纰漏。他了解自己这个发小,虽然善良诚恳,但也是不折不扣的一根筋。
暖瓶厂是郦云规模算是比较大的一个国企厂,周海棠家就在厂区内的职工宿舍里,八零年前后建的楼,老旧阴暗到难以形容。周家的日子显然不怎么好过,但知道林惊蛰要上门,周母仍是特意托人去割了肉,还去隔壁冰糕厂买了一盒价格不便宜的奶油冰糕。
“快吃,别给海棠看到了,瞧你这瘦的……考完试很耗精力吧?阿姨买了筒子骨,肉特别多,给你炖筒骨玉米汤。”周母面容憔悴地坐在桌对面,慈祥地看着林惊蛰用勺子挖冰糕,叹了口气,“海棠那么笨,从小就老被骗,前段时间还还不学好,成天嚷嚷着要去当大哥赚大钱,不肯上学。要不是你劝他,他肯定不可能那么听话,阿姨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骨头汤无比浓郁的香味伴随着她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楼道中,顺着大门的缝隙飘进来,闻得林惊蛰饥肠辘辘。他对周母最为深刻的印象,就是对方这一手出色的厨艺,她能把野外涩得割喉咙的野菜,都拾掇出满汉全席的味道。
但这是个苦命的女人,上辈子,她去世得比胡玉还早。
周海棠家一直不富裕,但现如今仍不是最困难的时候,周母虽然去年下了岗,家里却仍有周父这个劳动力,但再过几年,国企改革之后,这唯一的劳动力也会失去经济来源。
上辈子,周父下岗之后就跟高胜他父亲一起去了外省,跑各个建筑工地打工。但才干了几年,工作的建筑工地就出了意外,那起意外造成的后果非常惨烈,高胜他父亲当场死亡,周海棠的父亲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从右腿膝盖以下,完全截肢。
周母这个苦命的女人一方面哭泣丈夫的遭遇,一方面又要担心儿子那不正常的工作环境,也许是忧思过度吧,总之没过几年就查出来患了癌症,从确诊到撒手人寰,中间只间隔了短短两个月。
林惊蛰当时人在燕市,正被各种麻烦缠身,没能赶去她的葬礼,当天周海棠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哭得声嘶力竭。
他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嘴已经发麻。他停下了机械朝嘴里填冰糕的动作,深深地吸了口气。
骨头汤大概是好了,周母扯来两块毛巾,嘴里呼啊呼啊地吹着气,从楼道的煤炉上端进来一个还在扑扑作响的砂锅。
这锅汤实在是太香太香了,浓郁肉味混合着奇妙的调料,再加上玉米清爽甜蜜的气息,厚重华丽到让林惊蛰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盛大的沙龙。黑暗的楼道里不断有人装作不经意的路过,还总探头进来,用探究的目光去追随这道香气的源头。
有个路过了三次的中年女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感叹:“哎呀,周家妈妈,你这菜到底是怎么烧的啊?我学你一样放调料,怎么就是煮不出来这股味道!”
林惊蛰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寒暄,静静喝了口汤,用心感受那种浓郁的香气在味蕾和喉咙里炸开的威力。
上辈子他在燕市,还没落魄时,凭借父亲那边的力量,也算是体验过了一把高衙内的生活。他跟着那帮正经的二世祖胡吃海喝,尝过了燕市上下犄角旮旯里所有盛名远扬的私菜馆,那些餐厅一道菜动辄几百上千,可再没有一个厨师,能做出周海棠母亲的这份味道。
他收回那些记忆,喝完了一碗汤,终于对周母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周母为他盛汤的动作一顿,眼睛顿时瞪大了:“你说什么?海棠不肯填志愿上大学?!”
“这死孩子!”周母哐的一下将碗放在桌上,“我跟他说了一百遍,钱的事情爸爸妈妈会想办法爸爸妈妈会想办法可他就是不听!他这是要气死我啊!”
发着脾气,周母眼眶又潮红起来:“要不是我去年下岗,他也不至于想这么多,是我这个妈妈当得不称职。”
“您别那么说。”林惊蛰安抚她,“我跟您说这个,不是想让您自责,我是想告诉您,周海棠的学费我们会有办法解决,但在解决之前,希望您这边能帮忙稳住他。我担心他会偷偷跑去打工,到时候失去联系就麻烦了。”
“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周母破涕为笑,并不当真,“我知道了,我会稳住他的,反正到开学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可能亏了他上学。”
林惊蛰终于如愿喝到了第二碗汤,他缄默不语,心里有数,现如今空口无凭,他突然说能解决这样大的一笔钱,周母要是能轻易相信,那她估计是个智障。
因此他也不多费口舌去解释,索性认真喝汤,这样的人间美味,放凉就太可惜了。
周母对他简直感激涕零,拼了命朝他碗里舀进大块的肉,口中不住地感谢:“惊蛰,真的多亏了你,你做的这些,阿姨都看在眼里,海棠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惊蛰笑了笑,突然问:“阿姨,你手艺那么好,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点生意?”
周母闻言一愣,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她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门口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周海棠洪亮的嚷嚷:“妈!你买肉拉?!今天是什么日子,楼下的人都闻得走不动路拉!”
话音刚落,他就抱着一颗篮球猴似的窜了进来,双眼像是探照灯一样,在进门的瞬间就捕捉到了桌上的大砂锅,随后才看到林惊蛰。
双方视线微微一碰,周海棠十分疑惑:“惊蛰,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跟我说?”
林惊蛰没有回答,下巴朝门口抬了抬,平静地开口:“去洗澡。”
周海棠满肚子的疑问没得到解答,却已经下意识养成了听他话的好习惯,立刻转身匆匆朝楼道里的厕所跑,周母急忙找了两件衣服并毛巾追上去。
厕所里,周海棠接了满盆的冷水从头冲下来,冻得赤脚在地上来回跺,周母没有离开,隔着门朝他道:“海棠啊,你填的是哪个大学啊?钱的问题妈妈已经解决啦。”
周海棠浇水的声音一顿:“唉?”
周母的语气很轻松:“妈妈有个朋友听说了你要上大学的消息,早上直接托人送了一千块钱来,你要是乖乖念书,妈妈以后一个月给你一百五十块钱的生活费!”
正说着,厕所的门突然被拉了开,周海棠湿漉漉的脑袋探了出来,伸长脖子,双眼睁得溜圆,像一只觅食的小鹿。
他问:“妈,你还认识那么有钱的朋友啊!”
周母皱眉道:“妈妈年轻的时候朋友很多的!”
周海棠一直以来压在胸口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终于落了地,他憨笑着嘿嘿道:“一百五十块太多啦,我一百块钱一个月肯定够了,说不定还能省点下来呢。”
周母叹了口气,微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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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旭日初升,林惊蛰带着昏昏欲睡的周海棠和高胜并邓麦,登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车。
郦云市在山窝窝里,距离省城虽然不远,却因为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每天通往市外的班车无比稀缺,更别提省外的了。
高胜和邓麦从上车起就睡得不省人事,周海棠拎着三人所有的行李,林惊蛰靠窗坐着,伴随车身的颠簸,沉默地看着那些车窗外倒退的风景。
重生回来那么久,他终于跨出了踏出郦云的第一步。
周海棠从兜里摸出水来递给他,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解:“怎么没事突然想到去省城玩?”
他们这一趟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只说去一个同学家里住两天,要是跟家里说去省城玩,爹妈肯定不会同意。
林惊蛰手指触碰着车窗,没有回头,抬手接过了水,也只是握在手里,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的声音在刮进来的风中显得格外缥缈,又特别清晰:“你不想去?”
“想去啊。”林惊蛰很少会回答别人的问题,周海棠早就习惯了,闻言咧出个有些激动的笑容:“我还没去过省城呢,高胜和邓麦说那里比郦云厉害多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林惊蛰笑了笑,回头看了眼他:“你喜欢高楼大厦?”
周海棠腼腆地点头:“肯定喜欢啊。”
“那我带你去看个够。”林惊蛰视线转回窗外,目光像一汪平静的潭水,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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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了三个小时,高胜和邓麦各自吐了一次,林惊蛰没有片刻停留,拉着三个人又上了另外一辆大巴车。
这是开往申市的班车,郦云没有直达班次,只能在群南市中转。
高胜和邓麦都快疯了:“我的天哪,咱们还要去哪啊?”
林惊蛰把刚才在车站里买的晕车药和面包丢给他们,不容置喙地吩咐:“赶紧吃完,别废话了。”
这是辆有空调的巴车,冷气充盈在车厢里,周海棠十分新奇地抬手去触摸冷气出口的位置。车缓缓启动,离开车站,朝城区而去。
周海棠看得眼睛都直了,路上川流不息的小车、路边穿衣打扮和郦云完全不同的行人,穿着白色耐克鞋的同龄人踩着和28加重完全不一样的新潮自行车呼啸而过,路两旁的高楼可真是高啊,随处都是比郦云地标建筑要高得多的摩登大厦。
作为一个正宗乡巴佬,他完全没办法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不住地对林惊蛰近乎:“你看!你看这个楼这个楼!”
“我靠,这辆车好漂亮啊!”
“怎么还有女人开车?”
“哇哦,这个房子真好看,人民饭店?”
他扯了扯林惊蛰的袖子,指向路边:“你看那幢房子!”
林惊蛰循着他的指引望去,那是一幢十多层高的小楼,非常规建筑,下宽上窄,像一个矩形,在九十年代这些中规中矩的房子里,算是非常新潮特别的建筑了。
这是一幢写字楼,前方立着巨大的排标,上面陈列了所有在楼里办公的企业。
林惊蛰的目光在排标最上方那无比醒目的“齐清地产”四个字上划过。
在周海棠惊叹这幢房子特别之处的声音里,他缓缓闭上眼睛:“我睡会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