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修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打开车门,笑着说道:“饿了吧,你舅妈在百味轩定了位置,咱们好好吃一顿,算是庆祝你考试结束。老师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咱们走吧。”
“车。”他并不进去,抬眼直视余修的双眼,想要在他眼中看看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愧疚。
“什么?”余修疑惑看他。
“哪来的车?这个牌子,很贵吧。”他歪头,用考试袋尖尖的角去划车门,“是借来接我的吗?舅舅对我可真好。”
“诶,别划。”余修脸上如面具一般的温和笑容终于裂了,急忙伸手挡住他划车门的动作,咳了咳,勉强温和说道,“这是舅舅新买的车,好了好了,你舅妈他们该等急了,咱们走吧。”
被推进车里坐下后,余疏林仔细打量着余修的脸色,果然在他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室的门时,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和不喜,他垂眼乖乖坐着,目视前方,心中轻嗤。
重来一次,该是没良心的人,果然依然没良心。
车子发动,渐渐驶离了被学生家长包围了的学校大门。
上了大路之后,余修突然开口说道:“疏林,等吃完饭,我带你去一趟律师事务所,别怕,只是去签个字而已。”
余疏林猛地转头,手抓紧了安全带,盯着他问道,“签字?签什么字?”
余修以为他忘记了,忙解释道:“我也知道有点急,但你马上就要上高中了,监护权的事情还是早点定下的好,趁着这个机会,顺便把你的学籍户口什么的也重新办一办,方便以后上学。疏林你放心,你舅妈她是老师,在这方面有经验,你只需要签字就行。”
原来监护权的事情这么早就定下来了?余疏林情绪起伏得厉害,忙转头看向前方,深呼吸,压下了心中隐隐升起的暴躁感,垂下眼帘。
上辈子他被母亲去世的事情打击过深,几乎是舅舅说什么就做什么,脑子浑浑噩噩的,压根就不记得他是在什么时候去律师事务所签的字。却原来是在中考过后么?
呵,还真是迫不及待。
余修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同意了,便调整好语气,又开始了每日例行的“舅舅是你唯一的亲人”“舅舅一定会将你当做亲儿子一样疼”“舅舅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你好”的洗脑工作,态度亲切,言语温和,一副慈爱长辈的担忧姿态。
余疏林面上一派平静乖巧,心里却是恶心得够呛,只恨不得将手中的考试袋砸到他脸上。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不愧是搞教育的,套话说出来都不需要打草稿,这么忽悠一个十五岁刚刚丧母的孩子,也不怕遭报应。
他看向窗外,努力无视掉余修的念叨,皱眉——今天这字是绝对不能签的,他得想个办法才行。
街上的景物慢慢变得熟悉起来,百味轩快到了。
“疏林,那些抢监护权的坏人你别怕,舅舅会帮你赶跑他们,你只用安心享受假期就够了。”余修满面温和的说着,还伸手摸了摸余疏林的头。
抢监护权的坏人?
余疏林被这句话炸回了神,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见余修伸手过来,身体僵了僵,到底没躲开,只低低问道:“有人在抢监护权?”
余修对外甥这段时间的乖巧听话十分满意,回话的语气更加温和,面不改色的开始给对手波脏水,还不忘表现一下自己:“是你父亲那边的人,别怕,只是一群觊觎你妈妈遗产的卑鄙家伙罢了,舅舅会帮你解决掉的,不会让他们接近你。”
余疏林眉头皱得更紧,思考半响,终于隐约想起了上辈子确实有这么一出,只不过上辈子他懵懵懂懂的,心中又十分信任余修,对方这么说了,他便也这么信了,后来更是愚蠢的在对方的洗脑中,将这事忘了个彻底。
他扯扯嘴角,用手盖住脸,讽笑——是了,他的监护权还是有人抢的……真是可笑得很,母亲刚死,素未蒙面的父亲就来抢监护权了,还有这个人面兽心的舅舅……啊,他都要笑哭了。
☆、上辈子
尘封灰暗的记忆一旦被掀开,便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压抑。
上辈子那个单纯的少年余疏林心中是有怨的,更何况在余修的口中,那个缺席了十几年的父亲,是那样一个贪婪卑鄙,虚伪且不负责任的小人形象,他当时满心都是失望愤怒,只想着,既然父亲这个位置已经空缺了十几年,那么母亲死后,这个位置,就还是继续空着吧。正是这种心态,让他狠心掐灭了自己对父亲的最后一丝期待,利落的签字,将监护权给了“世界上唯一会真心对待他”的舅舅余修。
丧母之痛,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父亲形象,余修反复的洗脑,封闭灰暗的房间,这一切都压在十五岁的余疏林心上,让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更压抑。
那么承受不了了,该怎么办?
忘掉吧。
不记得了,也就不痛了。
然后他就忘掉了,每次想起,这段时间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自己的监护权,理所当然的归了“真心待他”的舅舅。
现在想想,只怕余修当时压根就没准备让他跟父亲那边派来的人见面交流吧,下午要签字,中午才以这么负面的方式跟他提起对方,还是趁着他刚刚中考完,心神恍惚的时候……这心思……啧。
如今重来一次,那些不愿想起的过去直接在身上重演,让他想逃避都不行,记忆重新变得鲜活,当时那种压抑灰暗的情绪在心中激荡,渐渐沉淀,扭曲成冷漠,他握紧拳,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
记起来才好,记起来了,情况才不会变成死局。
百味轩,二楼包厢。
周梅见丈夫带着余疏林进来,忙笑着起身迎上去,亲昵的揉揉他的头发,亲切问道:“饿不饿?舅妈点了好多你爱吃的菜,快来尝尝。”
余疏林顺从的被她牵着,坐在了趴在桌上的余博身边。
周梅,余修的老婆,本来在市一小学当老师,后来被余修花钱走关系,送到了成翰高中当老师,而成翰,就是余修推荐余疏林去读的高中。
成翰……他咀嚼着这两个字,渐渐出了神。
在成翰读了三年,周梅就当了他三年的班主任,各种言语打击和冷暴力,让他的高中过得苦不堪言,偏偏余修洗脑太成功,十七八岁的余疏林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了精神虐待,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优秀不够听话,所以老师同学和舅妈才会都不喜欢自己。
糟糕的学习环境,糟糕的精神状态,可想而知他的成绩会是怎么个垃圾样,本来以为这些就够悲催的了,却没想到临到高考,身为班主任的周梅却不小心“弄丢”了他的准考证。
没有准考证,他的高考自然泡汤了。余修为这事是“自责不已”,拉着周梅跪下请他原谅,让他不要追究这件事,不然周梅的教师职位就保不住了。
再怎么乖巧听话,他也有些受不了了,周梅弄丢的何止是他的准考证,他的前途、他的梦想,全都毁掉了。但愤怒又怎么样,不甘又怎么样,面对唯一亲人的祈求,他妥协了。他提了搬入舅舅家之后的唯一一个要求,送他出国留学。
不是没有意识到周梅对他的不喜、余博对他的敌意和舅舅偶尔的淡漠厌恶,但他不愿意失去这最后一份亲情。
他快满十八岁了,可以自主支配母亲留下的遗产了,高中的生活如此压抑,他想着,也许走远一点,眼界开阔一点之后,他会活得轻松一些。
余修答应了他的要求,准考证事件也在他向学校说明是自己不小心弄丢准考证之后,圆满解决。
他想得很好,他的母亲总共给他留下了六十多万的存款和一栋两百多平的房子,再加上当年的事故赔偿款,绝对足够他出国留学了。为了报答舅舅这些年的照顾,他甚至还偷偷决定,留一部分钱给余博以后上大学。
梦想很美好,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