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究一张端方国字脸喝得是白里透红,此刻拍着仝则的肩膀,面朝裴三爷展开一记非常不儒雅的浪笑,“聪明!这孩子,装听不懂人话是真有天分,侯爷好好栽培,此子将来大有可为!”
老酒鬼夸起人来十分别具一格,仝则强忍着肩膀生疼,也强忍着想把徐功茂立马塞回车里的冲动,站在一旁讪讪发笑。
等进了大门,裴谨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跟我来。之后起脚就往书房去了。
上司大约要明确交代任务,仝则放下满心好奇,提起全身心警备,默默地跟了过去。
关上房门,裴谨面前铺陈出一张地图,不是大燕疆域的,而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世界地图。
只不过地图是以大燕为中心描绘的。欧洲统称为西洋,美洲则叫燕藩,非洲或是大洋洲等地只笼统标注出,没有具体地名。
“你今晚见的人,差不多都能在这图上找到出处。”裴谨开宗明义,“关于你听到的,看到的,有什么想法?”
充当了一晚上壁花小透明,仝则回想今天见到的各国使臣、商贾,确实大多来自传统欧洲强国。
再细思量,这些国家合起来不就是当年入侵的八国联军,他一阵牙痒痒,指着地图回答,“洋人不远万里来大燕,当然不单为做贸易开商路这一个目的。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放在他们自己身上也成立。西洋各国一向各怀鬼胎,好比法兰西和英吉利素来不对付,谁都不服谁。但他们具体要搞什么小动作……”
其实他也弄不清,只能凭借推测,试探得说,“就目前看,法国佬似乎是亲大燕多一些,也许是为和英国人较劲。我听人说过,英国人好像和日本幕府有牵连,想在背后支持他们篡位,还有私下售卖军需。如果让他们成功,东瀛人野心膨胀,未来在日本海附近封锁海域,没准会和大燕在海上争夺控制权。”
这些是他自上一次去公主府到这一回出席晚宴,零零散散听来的消息,也有部分出自他自己的分析。
说完再看裴谨,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接着问,“然后呢,如果幕府成功推翻天皇,推行军国极权,又会有什么影响?”
他问完,目光便落在了地图中略显遥远的美洲大陆上,仝则不清楚大燕在那里有多少殖民地,不过今天他的确看到了不少充作仆役的印第安人,绝大多数都在做赶车的粗使活计。
仝则伸手指向那块多灾多难的标红区域,以及更远处的非洲大陆,“如果借用日本牵制住大燕,这里,还有这里,迟早会成为西洋人的囊中物。”
可那是殖民地,掠夺来的地盘而已,难道还真打算占他个天长地久?
仝则对帝国霸权没有好感,心里怎么想,嘴上也就不客气的表露,“藩地距离遥远不好掌控,朝廷精力有限,与其死守不如放弃,专注国内和近海不是更一劳永逸么?”
裴谨看他一眼,面色沉静,“晚了,”他轻吐两个字,然后很有耐性的娓娓道,“早在太祖时代,朝廷定下开拓海疆,前后派了不下千人数度出洋,最终发现了这块土地,那是肥沃而又纯粹的一片陆地,几乎不曾被文明教化。的确,大燕从那里得到了丰沛的白银,后续征战四方、提升国力皆来自于此。可中华子民一向知恩图报,得了好处总要想到回馈。”
“成祖元隆十年,先移甘陕、福建、两广三万人至藩地,二十年,又移近五万。为夷人施教化,开民智,现在那里早就不是百年前的模样,而那些漂洋过海的同胞也已融入当地。如果将藩地拱手让人,十数万大燕子民的命运就会如无根浮萍。朝廷不能弃他们不顾;我裴某人掌着本朝帅印,就更不能弃我大燕子民不顾。”
他这样解释,仝则心理上倒是好接受了点,而那句“不能弃大燕子民不顾”,让人听着,便莫名有些热血上涌的感觉。
总结他的话,仝则琢磨出来了,如今的大燕就像是头巨兽,正处在食物链的顶端。然而前有狼后有虎,个个都想从巨兽嘴里抢下一口肉,单打独斗不行,那就结盟上阵,有人牵制四肢,有人固定头尾,总之是要将巨兽困死在原地。
这厢裴谨说完了,长长的笑了一声,也总结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更有格局,想必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他夸人可比徐功茂那厮中听多了,可惜下一句,却又让仝则立刻收起了才涌上来的一点自得。
“所以不妨再猜猜看,接下来我需要你做什么?”
一时间,仝则脑子里转过很多想法,甚至连派他打入英国公使馆做仆人的念头都有,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摇头,“请三爷明示吧。”
裴谨也不兜圈子,直接道,“英国人要扶植日本幕府,又要背着大燕偷偷摸摸行事,军需辎重不是一般货物,要走海运势必通过大燕诸多关卡,朝廷当然不会放行,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另外的路径。我需要知道他们所有计划,而打探消息的,一定是要他们不会轻易防范的人。你懂他们的语言,这是天然助力,如果再扮成会做西洋和东洋服饰的裁缝铺老板,成功的概率会比较大一些。”
真相大白也不过就在一瞬,仝则禁不住浑身血液都往头顶上冲。原来不是重操旧业,或是受他驱使这么简单,而是,裴谨要他去做一个细作,一个特务,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间谍。
再之后,心头涌起的是男性本能的向往和冲动——关于冒险,关于热血,关于爱国等等情绪一股脑全冒上来,他登时觉得四肢百骸都激荡着汩汩热气,充斥在血液里的,是各种辛辣而激烈的刺激感!
只是隐藏在这具身体里的芯子,早已不再是中二少年,归根到底仝则是冷静的人,他能想到后续,这任务听上去挺风光有趣,操作起来却存在诸多危险。
沉默许久,裴谨始终没有催促。仝则再抬头,深深凝视面色沉静的人,终于开口道,“三爷信任,我当然会竭尽全力……”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原来还是倾向于答应的!
可为什么呢?是为这个庞大而强悍的帝国?为眼前帝国军队的掌舵者?为百姓能不受战火安居乐业?还是为自己能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一边做喜欢的事,一边成全天性中挑战和探险的欲望?
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尽然。
仝则没那么天真,惟有国强才能民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而所谓强国确是用铁与血浇筑而成的,要长治久安就要不断壮大国力,寸土不让寸利不让,被人算计到家门口了,就更不能妄图偏安和平。
人无远虑会有近忧,国无远虑呢,迟早要生祸患。
诚然,他只是这个时代的升斗小民,不至于高尚到会去想什么万民福衹,更不会慷慨到不畏自身生死,可守护一个自己曾经也期盼过的梦,一个关乎民族强大的梦,又实在太过诱人,诱人到令他舍不得开口说拒绝。
生命短暂如烟花,可很多时候走到尽头都还来不及绽放,然而就算不曾用力燃烧,早晚也一样都会化为灰烬。
那就不用天人交战了,仝则注视裴谨,点了下头,声音听上去清越而透亮,“希望有天可以不辱使命,不辜负三爷今日所托。”
看着那一记轻快而诚恳的颔首,裴谨心上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
是少年人眼里一闪而逝的决绝太撩人,还是之后的平静坦荡教人情不自禁地欣赏?
这一刻,自诩任何时候都清醒的承恩侯裴谨,却对自己没来由地心跳产生了一丝费解。
第19章
所有的选择都基于你情我愿,裴谨看着仝则,冷静地在心里说,没有人逼他,从始至终,自己都没有以势压人,或是胁迫过他。
年轻的侯爷自我安慰过,定了定神继续道,“明天起你搬出裴家。我在武定侯街赁了处店面,已经装修妥当。关于你的身份,我会提前知会京畿府衙,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票,“这是五百两,其中二百两是早前就应下的,剩下的你先拿着用。不过只能算是预支,等你以后赚了钱,记得要还给我。”
听上去有点锱铢必较了,不大符合裴谨平常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可仝则却觉得这样安排很公道,至少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突兀,也给了他一种不被人看轻的尊重之感。
而他从一穷二白,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个有“产业”的人,却也来不及太惊喜,便率先关心起要紧的事来。
“那么日后我和三爷怎么联系?
“游恒会去帮忙,他是我从北海水师带出来的人,你可以全权信任他。日常则由李明修联络你,此外,我也会去你店里做衣服。”裴谨顿了下,忽然一笑,“方便的时候,还会带你去我另一处宅子。”
他居然有外宅?仝则不觉诧异地抬眼,见此刻裴谨脸上那抹浅笑依然在,而且还很恰如其分地诠释着——什么叫狡兔就该有三窟。
仝则低头一笑,旋即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不确定真能吸引人前来,毕竟那些洋人都有自己相熟的裁缝,请三爷多给我点时间。”
“你应该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到目前为止,我差不多花费了至少一千两在你身上,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那些钱不会打水漂。”裴谨精致的长眉挑了挑,笑得一点都不矜持,却在笑容掩饰下出口问,“你认得宇田惠仁?”